第二条路线是构写前人的诗,将诗的意境,移入画面。这是自宋以来山水画家最得意的路线。诗与画原则上不过是表达形式的不同,除了某程度的局限以外,其中是息息相通的。截取某诗的一联或一句做题目而后构想,对于画家是摸着了倚傍,好似译外国文的书一样,多少可以刺激并管理自己一切容易涉入的习惯。同时,使若干名诗形象化,也是非常有兴味的工作。东晋时,顾恺之曾画过曹植的《洛神赋》,即《女史箴图卷》也还不能抹杀张华的缀辞之美。近世以来,唐诗宋词,尤为画家所乐拾。这似乎过于陈套的一条路线,说起原无甚稀奇,然它的好处是只要人努力去开发,并非绝不可获得的。但若临以轻心,则一不留意,便陈腐无足观了。因为当前有这么一个似自由而相当不自由的题目,制作上的危险虽不怎样严重,如何处理它,是宜注意的。石涛有一首五绝:

盘礴万古心,块石入危坐,

青天一明月,孤唱谁能和?

这诗有许多人爱读,我也爱读,尤其明了石涛环境的人一定更爱这首诗。我曾画过若干次,有两次的记忆尚新。三月间的中大,有一天宗白华先生到艺术系来,送拙著《大涤子题画诗跋校补》还我,当时他指出这一首,说:“太好了,我最喜欢,你把它画出来吧!”我说:“我也喜欢此诗,将来准备试一试。”第三天,我乘滑竿到柏溪分校去上课,从大竹岭过了嘉陵江,沿着江边迤逦起伏的小冈峦前进,距柏溪不远了,忽见巍然块石,蹲立江滨,向前望去,薄雾冥茫,远山隐如屏障。我想:若把这块石作中心,画一人危坐向远山眺视,下半作水景,不就是“苦瓜诗意”吗?高兴!高兴!回家后,即忙如法炮制,下午四时许便题印完了,钉在壁上反复地看,总觉还没有充分表达那诗的意味,尤其是第一句。隔了几天,乃不取水景,而取深邃的山谷,技法上稍稍注意石涛的样式,再作一幅,结果我虽还不十分满意,倒比用江水作背景的好,于是决定用它,这就是展品中的一幅。不过我心目中的一幅,总以为不应该像那样的结果而止。六月七日天雨,光线沉暗,我又想起石涛这诗,用宣纸重构一图,为第二句所限,不能不把人物和块石做主体,不画月,傍晚便完成了。看来看去,这幅大部分我尚满意,然而还是未曾把整个的诗境恰到好处地写出,因此我只题第一句“盘礴万古心”。

程穆倩仅有的遗句“帝王轻过眼,宇宙是何乡”,我也非常爱好,不知画过多少次,总遇不到一幅令我十分满意。展出的一幅是最近画的,也是我认为勉可成立的一幅。我这种困难当然是我的技术和胸襟的不够量,追不上自己想弋获的目标。然亦可见写前人诗句,欲避落窠臼,实不是容易的工作。

龚半千的《与费密游》五律三首,其第二首:

登临伤心处,台城与石城。

雄关迷虎踞,破寺入鸡鸣。

一夕金笳引,无边秋草生。

橐驼尔何物,驱入汉家营?

这诗我还是民国二十六年底在宣城编译《明末民族艺人传》(民国二十八年五月商务初版)的时候,就开始想画了。不消说,当时的南京是国人最关心的。半千此诗充满了民族的意识,在今天把它画出来,必更是一番滋味。最初我构的是以半千和此度斋主人徜徉于枯枝下,背作钟山,山的左边,隐隐勾勒几笔使一望而知为明孝陵。画完了,写上第一二首,这幅某点上是适合的,但若把三首的意思综合来看,则感觉画面太单调,不足以烘托半千的诗境。于是我便另外经营一幅,撷取三首诗中可以表示和必须表示的,构成山水方幅,薄以浅赭,把“台高出城阙,一望大江开”做主要的部分,半千和此度画得很小,怅然台上。此幅画法与渲染,我都非常注意它可能有对画境的反应。这也是参展的一幅。

拙作中属于这一类的不少,另有两幅画的是闵华的一首诗《过石涛上人故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