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题材的来源。自题材来检讨一番。
拙作题材的来源,很显著的可以分为四类。即:
1. 撷取大自然的某一部分,作画面的主题。
2. 构写前人的诗,将诗的意境,移入画面。
3. 营制历史上若干美的故事。
4. 全部或部分地临摹古人之作。
这四条路线,可以说都是既有的路线。中国画无论人物、山水、花卉,本来是重写实的,这在画论或若干名作上都有充分的证据的。尤以山水画,东晋顾恺之画《云台山图》有极其精美的布置,而目的在“欲使自然为图”;刘宋时的宗炳,曾把他所游履的名山画在壁上,以当“卧游”,他说:“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假使画匡庐而似黄山,岂不是忘怀五老而糟粕云涛吗?唐明皇幸蜀,扈从的画家不少,山水大家吴道子、李思训俱各奉诏写过嘉陵江景色。元四家是文人画家尊为嫡祖的,影响后世最巨的黄子久(大痴),他便随身带着一本像现在的“速写簿”,不断徜徉于富春山中。再说遁世的石涛,他在有名的《画语录》中对于“山川”曾说“测山川之形势,度地土之广远,审峰峦之疏密,识烟云之蒙昧”,他众多的遗迹上有一方用得最多的印章,是“搜尽奇峰打草稿”。所以他的画,充满了生发之趣。早期之作,多在湖南,晚年之作,多在皖南。画家与自然倘若完全脱节,那画面是低温的。
着眼于山水画的发展史,四川是最可忆念的一个地方。我没有入川以前,只有悬诸想象,现在我想说:“画山水的在四川若没有感动,实在辜负了四川的山水。”我在一幅画中,题过下面一段话:
蜀道山水,既使山水画发达,故唐以来诸家多依为画本。观历代所著录名迹,剑阁栈道之图特多可知也。元季而还,艺人集江淮间,平畴千里,雄奇遂自画面退走,富春虞山,清初已挥发无余,而山水亦开始僵化,胸中丘壑,究有时而穷,识者诟病,岂无因也。昔张瑶星题石溪上人画云:“举天下人言画,几人师诸天地?”瑶星非画家,正以为非画家方能道出此语耳。
我为了职务和家庭的拖累,最有名的青城、峨眉,还尚未游过,无法为它写照。然而以金刚坡为中心周围数十里我常跑的地方,确是好景说不尽。一草一木、一丘一壑,随处都是画人的粉本。烟笼雾锁,苍茫雄奇,这境界是沉湎于东南的人胸中所没有、所不敢有的。这次我的山水的制作中,大半是先有了某一特别不能忘的自然境界(从技术上说是章法)而后演成一幅画。在这演变的过程中,当然为着画面的需要而随缘遇景有所变化,或者竟变得和原来所计划的截然不同。许多朋友批评说,拙作的面目多,几乎没有两张以上布置相同的作品,实际这是造化给我的恩惠。并且,附带的使我为适应画面的某种需要而不得不修改、变更一贯的习惯和技法,如画树、染山、皴石之类。个人的成败是一问题,但我的经验使我深深相信这是打破笔墨约束的第一法门。
不过在这里发生了一个问题,即山水画为什么不百分之百地写真山水。关于这,不是简单的话可以解释,牵涉太多。我觉得百分之百地写真山水,原则上是应该成为山水画家共同努力的目标,现在有许多条件尚没有具备,倘若行之太骤,容易走入企望外的一个环境。同时中国画的生命恐怕必须永远寄托在“线”和“墨”上,这是民族的。它是功是罪,我不敢贸然断定,但“线”和“墨”是决定于中国文化基础的“文字”之上,工具和材料,几千年来育成了今日的中国画上的“线”与“墨”的形式,使用这种形式去写真山水,是不是全部适合,抑部分适合?我尚没有多的经验可资报告。
日本是接受中国文化较早的国家,绘画方面他们许多大家都承认中国画是日本画的母亲。“邢马台”民族究竟是另一回事,他太对不起母亲养育恩了,你看日本画是用“线”用“墨”去写实的,日本画是中国画吗?像中国画吗?就是他们把部分的“南画”作品,纸绢、印报、装背,一切都模仿中国画,然而一见面,便知道它是冒牌的。因此,我们是以明了中国画的重心所在,在今日全部写实是否会创伤画,是颇值得研究的一回事。拙作中有一幅《初夏之雾》即是我在这意念下尝试的制作,我对这幅的感想是“线”的味道不容易保存,纸也吃不消,应该再加工。
距离稍远的只有这《初夏之雾》,其他还有几幅,都是把某种自然景象限制在画面的主要部分而加以演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