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于画,还是一个正在虔诚探求的人。因为如此,才敢**裸地报告和检讨关于我的画的一切,希求诸高明的教正。
在中国画史上,叙述自己的画,大约始于六朝。宋宗炳的《画山水序》、王微的《叙画》、谢庄的《画琴帖序》都是画家摅述他对于画的感想或意见。唐宋以后,画家因注重技法的研究,遂变成了另一种风度,认为画是“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东西。所谓“性灵”,所谓“意境”,所谓“胸中丘壑”,今日看来,乃是容易使人渺茫的烟幕。有人说,近世纪的中国画,大半都中了这类毒素。重技法而远离自然,重传统而忽视自己,强理日促,藩篱日厚,相沿成习,焉得不日渐僵化。
中国画需要“变”毫无疑问,但问题端在如何变。我比较喜欢写山水,山水在宋以后壁垒最为森严,“南宗”“北宗”固是山水画家得意门径,而北苑、大痴、石田、苦瓜,也有不少的人自承遥接衣钵。你要画山水,无论你向着何处走,那里必有既坚且固的系统在等候着,你想不安现状,努力向上一冲,可断言当你刚起步时,便有一种东西把你摔倒!这是说,在山水上想变,是如何困难的事情。
然而自另一观点看,画是不能不变的,时代、思想、材料、工具,都间接或直接地予以激**。宋明不亡,至少不会有吴仲圭、倪云林、石涛、八大山人诸大家,泾县及其附近的宣纸不发达,水墨画的**不至崛起万状,把重着色的绢布之类打得一蹶不振,可见画的本身随时随地都在变而且不得不变。由此以观,青绿、水墨,士夫,院体,是画的变,即同一传统或师承也各有各的面目与境界。“四王”都标榜大痴,但“四王”还是“四王”;王原祁虽口口声声地“大父奉常公”,究竟没有什么“奉常”的气息。实在,除非高度的复制术,不会有两张以上不变的作品。
我认为中国画需要快快地输入温暖,使僵硬的东西先渐渐恢复它的知觉,再图变更它的一切。换句话说,中国画必须先使它“动”,能“动”才会有办法。单就山水论,到了明朝晚期——约当吴梅村所咏“画中九友”的时代——山水的发达已到了饱和点。同时,山水的衰老也开始于这时代,一种极富于生命的东西,遂慢慢消缩麻痹,结果仅留若干骸骨供人移运。中国画学上最高的原则本以“气韵生动”为第一,因为“动”,所以才有价值,才是一件美术品。王羲之写字,为什么不观太湖旁的石头而观庭间的群鹅?吴道子画《地狱变》又为什么要请裴将军舞剑?这些都证明一种艺术的真正要素乃在于有生命,且丰富其生命。有了生命,时间、空间都不能限制它,今日我看汉代的画像石仍觉是动的,有生命的,请美国人看也一样。
我认为一幅画应该像一首诗,一阕歌,或一篇美的散文。因此,写一幅画就应该像作一首诗、唱一阕歌,或做一篇散文。王摩诘的“画中有诗”,已充分显示这无声诗的真相,而读倪云林、吴仲圭、八大山人、石涛的遗作,更不啻是山隈深处寒夜传来的人间可哀之曲。
近世纪的中国山水画,如果从画体看,实在多数像小说的章回体一样,始“话说”而终“下回分解”,或是从“小姐逃难”一定到“公子团圆”。四王以后,乾嘉长时期的安定,“虞山”的影响,大到不可思议,一群群亦步亦趋之徒,把山水铸成了一种有□□□,画者以是画,取者以是取,所谓“一丘一壑”,所谓“头角十全”,冥冥中束缚着画家的一切。这时代,我们是早应该让它逝去的,我们今日似乎需要一些生动有力的作品,即使使用旧章回体像《儒林外史》《官场现形记》也极有价值。
我对于画的基本看法,简略的有如上述。自然,我是把这种看法作自己唯一的最高的目标,至于我的作品是搬移骸骨还是别的,这是要敬请赏观拙画的人切实批评的。现在以展览的拙作为根据,从思想、题材、技法……诸有关方面综合的叙述实际的经过和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