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群夫妇驾车陪我们去齐弗尼参观莫奈故居,我还是头一次去访问,因四十年前故居尚未开放,当时只能在奥朗吉博物馆的地下室里感受莫奈池塘的风光,他的几幅巨幅睡莲环布四壁,令观众如置身池中。车行两小时,经过许多依傍塞纳河的宁静乡村,抵故居。细雨湿新柳,繁花满圃,绿荫深处闪耀着清清池水,水里挂满倒影。一座嫩绿色的日本式桥弧跨池头,紫藤攀缘桥栏,虽非开花时节,枝线缠绵已先入画境。这小桥,举世闻名,多少睡莲杰作就诞生在这桥头。其实,优美的池塘、垂柳与睡莲世界各地不知有多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而莫奈的创造为法兰西增添了殊荣,小小乡村齐弗尼宇内扬名。北京西山那几间小土房,如确是曹雪芹写《红楼梦》的故址,虽无花圃,亦将吸引愈来愈多有心人的瞻仰。莫奈的工作室十分高大、明亮,令我兴叹,他晚年已得政府重视,巨幅睡莲据说就是政府首脑克莱孟梭委托他创作的,所以才能建造如此规模的工作室吧。莫奈的客厅、卧房、内房通道随处挂满了日本版画,可见东方艺术对印象派及其后的影响,且今日已被提到“日本主义”的高度。看莫奈晚期的作品,画布往往并未涂满,着重笔触与色的交错,与中国文人画追求的笔墨情致异曲同工。
秉明夫妇驾车陪我们重游枫丹白露及巴比松,我们的目标是米勒及卢梭等人的故居。米勒的故居变了样,故居如何能变样呢?原先的正门是开在院子里,爬几级木扶梯进入室内,室内是空****的土地土墙,物品不多。如今这院子已属人家私屋,被隔断了,于是故居傍街另开了一个侧门。进得门去,琳琅满目挂满了米勒作品的复制品,无可看,而且临窗街上车辆不绝,小镇闹市,已尽失当年巴比松的乡村气氛。我和秉明坐在“米勒故居”牌子下的石条凳上合影留念,因背景墙上爬满藤萝,是唯一透露古老回忆的画面了。秉明说:“我上次陪余光中来,也坐在这石凳上照了同样的镜头。”秉明问:“你从前来是坐火车来的吧?”我记得是的,但四十年前的印象比这次好多了。我告诉秉明,绍兴青藤书屋也已修复开放,里面陈列些粗劣的复制品,我对修复故居加修改很反感,绍兴沈园正在重修,当是一个创作难题。
仍由秉明夫妇驾车,我们去奥弗·休·奥洼士,去扫梵高之墓。春寒料峭夹着凄风苦雨,秉明正患感冒,坚持开车。偏僻的远郊小镇,梵高在此结束了他最后的岁月,长眠在曾被他画得繁花似锦的乡土里。我们的车就停在梵高画过的市府前面,面对市府竖立一大幅梵高自画像的复制素描,那阁楼便是画家生存与死亡之角落。面对着画像,我们就挤在车里用简单的午餐。小小的公园被命名为梵高公园,里面有名雕刻家闸吉纳塑的梵高像,很糟,全非梵高风貌,这作品还曾发表,我很反感。本地的教堂居于全镇的高点,梵高将这教堂画进乌蓝的色调,已为世人熟知,原作今展出于巴黎奥克赛博物馆。我打起雨伞画教堂,虔诚中夹杂着惶惑,是否梵高在注视我?
车抵公墓,雨大起来,将众多大理石墓棺、碑石、雕刻冲洗得干净光亮,丛丛鲜花或塑料花也显得分外鲜艳。终于找到了梵高之墓。紧靠围墙边,并立着两块墓碑,一块刻写着:这里安息着文森特·梵高(1853—1890),另一块是提奥·梵高(1857—1891)。两碑前地面上平铺一片常春藤,覆盖着土里的两兄弟,如不留心墓碑,我认为这只是一小块被遗忘了的白薯地,没有鲜花。终于我发现谁送来的一小束千麦穗,其间包扎一支断残的油画笔。我突然想起鲁迅的《药》,在瑜儿墓前“哇”的一声飞去两只乌鸦。乌鸦,梵高在此画过许多乌鸦,它们今天并不飞来。秉明同我步行察看那画家眼中倾斜的大地、战栗的树丛、歌唱的苹果花。早春的麦地一片宁静青绿,也许秋天麦穗金黄、骄阳似火时,会再度拨动长眠画家错乱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