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农村习俗,富裕人家死了老爷老太太,出殡时要扎库(土音),即扎纸人、纸马、纸屋、纸车……生活享受所需什物尽量齐全,仿佛为帝王将相殉葬的俑及器皿。丧礼毕,当场将这些精心制作的五颜六色之“库”一把火烧掉。这场面给我极大的震撼,既可惜又壮观,回忆起来,这倒是真正中国民间的行动艺术大展,比西方现代的行动艺术之兴起要早得多了吧。无疑,中国的这种“行动艺术”诞生于迷信,则20世纪的行动艺术缘何诞生呢?有人将自己囚禁起来,或自割体肤,说是表现艺术之虔诚,这与和尚“坐关”又十分相似。和尚坐三年关,耐三年寂寞,出关后便成为一项资历,其地位必高升,苦肉计换取了升迁。艺术家想扬名,其作品又不易获得共鸣,便以惊世骇俗的行为来欺世盗名。

也不宜全部抹杀行动艺术中包含的某些创意,因为进一步发展游戏和娱乐也丰富了人间乐趣,但这绝不等于艺术创作,“生活就是艺术”“小便池就是艺术”“调侃就是艺术”……西方和东方都有人强奸艺术,因艺术很美,人民爱艺术。强奸犯的面目逐渐被人们识别,均将被拒于艺术门外。人自诞生之日起,甚至未诞生时,就已经爱妈妈,人爱人,爱动物,爱花木,爱星月宇宙,不甘寂寞。艺术诞生于不甘寂寞,凤求凰,求知音,艺术是感情交融最直接又最隐秘的通衢。这通衢的样式千变万化,有时隐秘得几乎不可觉察,如人体机构之复杂,但血管里流的都是血。庄子、陶潜、李叔同虽都像飘飘然,似乎对人间冷漠了,其实他们的血仍是温热的,高山流水必引来人们的共鸣。

说花是植物的**,乍听一惊,继而感到倒阐明了艺术的真谛。未必如弗洛伊德认为的性是一切行为的出发点,人们表达美感的含义十分广泛。《小放牛》的牧童天真稚气地唱:对你妈妈说,将你许配我。确实抒写了异性相吸。而李密的《陈情表》绝无性因素,初衷也并非为了对外发表,却偏偏成了文学名篇,只缘于情真。画家最易制造伪作,我说伪作,非指假冒他人之作,而是说徒绘物象之外貌,并无感情投入,涂抹得毫无性灵,伪作艺术,比如文学作品,不知所云。应该承认画家是手艺人,同是手艺人,情意有浅深,品位有高低。技巧的高低须凭功力,而品味、品位是素质,这根本性的素质难于改造。有人夸夸其谈,一看其作品,真伪立见。唯有作品,最**裸地揭示了作者的灵魂。有人说从书法中可看出作者寿命的长短,书法犹如其他艺术作品,无疑透露了作者诚朴、机智、气度、虚伪等方面无法掩饰的性格与品位。终身作为美术教师,我触摸过不少青年人的心灵,每接一班新同学,二十来人,我根本不问姓名,只逐步掌握他们各自作业的特点,亦即性格之特点,这特点便铭刻在他们的脸面上,待到学期终了要打分数,才将他们的姓名册拿来对号。姓名这个符号记不住,待他们毕业后许多年,更记不清谁是谁了,但只要提醒他们作业的特点,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如数家珍。当年的学生大都成了画家了,道路各异,有写实的、浪漫的、抽象的、前卫的……勇于探索是艺术发展的动力,关键是必须出乎真情实感,一时不被大众接受也属正常现象,但没有永远的阳春白雪,若真是阳春白雪,迟早必将被普及为下里巴人,否则这雪只能消失。也有学生赶时髦作些装腔作势的东西给我看,我老了,不看。耳不聋,阳春白雪向下里巴人的转化途中,一路可听到凤求凰的鸣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