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国立杭州艺专学艺开始,便兼学西方的油画和中国的水墨画,曾将这两种绘画之道比作陆路和水路,水陆兼程六十余年。当陆路上遇到阻碍或峭壁,难于跨越时,便入水游泳绕过路障;如游至水尽时,便又登陆爬坡。常言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往往用此来比喻油画和水墨中的交替探索。那水路和陆路似乎不即不离,虽迂回曲折,但大致伸向同一方向,且中途经常遭遇。我走在中途,不知峰巅尚在何处,但确信水路、陆路均通向峰巅,中西艺术最后必在峰巅相晤言欢。
我的启蒙老师中林风眠和潘天寿的观点截然相反,林风眠主张中西融合,潘天寿强调发展中国本位艺术,中西画要拉开距离。他们各自的杰出成就共创了中国现代美术的辉煌。他们都是我所崇敬的老师,因之他们的观点在我脑海中遭遇、搏斗,启发了年轻学生的独立思考,并从事以全部生涯作代价的探索。这可以说是一个绝无仅有的独特现象:强调传统特色,强调与西洋拉开距离,本人也并未深入研究西洋艺术的潘天寿,恰恰在其作品中体现了西方现代艺术的要素。这要素主要表现在构图中包含几何观念的平面分割。“计白当黑”已是常用的专业术语,潘天寿在计白当黑的经营中可说是中国绘画第一人。高居翰先生认为潘的作品在中国绘画中最具视觉效果,这代表了西方人的看法。一般地讲,艺术创作过程中大都从加法进入减法,而潘天寿却几乎一直是在减法中追求艺术之真谛,他的才华属凤毛麟角,但他对艺术教育的观点则受了历史的局限。林风眠比他站得高,看得远,兼容并蓄,赏识其才华,以每月300元大洋(20世纪30年代)的高薪聘任与自己观点相反的潘老师。林风眠不同意设中国画系,只设绘画系,学生须兼学西洋绘画和中国传统绘画。中华儿女,均爱自己传统中的高成就、高品位,但若无创新,传统难于发扬,终将枯萎于世界百花园中。冷静思考,西方绘画中的体面造型,印象派以后的色彩造型,立体派以后的构建营造,都是我国绘画中的弱项,如果一味强调从自己传统中发展,无视西方近代的新天地,我们将落入近亲婚姻的衰退厄运中。
从我切身的经验,还是同意林风眠的绘画系,甚至不设系,美术院校中只设素描、油画、国画等等多种工作室。学生在这些必修课程中可任选工作室学习,每个学生自己组成自己的系,好比自助餐,根据各人的胃口选取各人需要的营养,那些谁也不吃的菜,渐渐淘汰,促其淘汰。中国画系说必须走自己民族的路,油画系说必须吸取外来优秀文化,都是堂堂正正的宣言,但实际情况,“保守”“狭隘”“崇洋”都已飞出潘多拉的匣子,或说这些都不过是暗流,但这暗流啊,却在强劲地奔流。两家门下转轮来,我一直想摸透东西两家的家底,两家的什物有异同,但两家的治家格言完全一致:情真。今天我很高兴有机会在台湾历史博物馆展出作品,愿作品,也只有作品能诉说作者的心思与情意。虽然我与绘画相恋相伴60年,60年的婚姻人间颂扬为白头偕老的钻石婚。我今已白头,绘画却更显年轻,她不断抛弃衰老的作者、伴侣,移情别恋年轻人了。
同时展出早期、晚期的油画和水墨,人们不难看出其间的依恋与恩怨。油画之后的水墨,背叛了传统,水墨之后的油彩,近墨者黑,背叛了西画。踏着油彩和水墨作“之”字形前进,那转折点,都源于山重水复而寻找柳暗花明的新村。国粹派说:“非驴非马,骡子不能生殖。”我不必去对号认罪,先辈老师早都承担过罪名了,他们的艺术没有断子绝孙,相反,倒是标榜中西结合者挤满了画坛。必须坦诚地承认,在潘天寿老师手把手地指导下我从画册中临摹过大量宋、元、明、清的山水、花鸟、兰竹,不折不扣的临摹啊,在前人笔墨中讨生活,如果不是油画那方面的**,我将会同李可染一样,感到要用最大的勇气“打出来”。1995年香港艺术馆举办我的个展,给我加了一个头衔:叛逆的师承。我乐于接受这样一顶桂冠。
我在国内曾长期被批判为形式主义者,一位权威说:“自然主义是懒汉,而形式主义是恶棍,必须消灭。”我对学生说:“造型艺术不讲形式,那是不务正业。”在这种背景下,我行我素,走自己的羊肠小道,避人耳目。春风终于吹到内地,改革开放了,春风之后是强劲的西风,年青一代解放了,他们拜倒西方,前卫、超前、行动……不少展览类似假面舞会,虽活跃喧闹,却不见作者真面目,按不到他们自己的脉搏,我对之显得冷淡,于是有些勇敢的年轻人嘲笑我是叶公好龙,怕真龙,令我反思在巴黎留学时代遭到的深切的民族歧视,我是带着敌情观念学习的。凤求凰,艺术之诞生当缘于求知音。隔膜的双方都是对方的新大陆,彼此渴望了解。我自己听懂了异邦的语言,也学舌说他们的语言了,我的父老乡亲不懂,十几亿人民都不懂他们儿女的语言,这将是怎样的国度和社会啊!这便是我下决心回到祖国搞油画民族化和中国画现代化的初衷。油画民族化被西洋人讥为土油画,中国画现代化又被遗老遗少骂忘祖了,丢掉了古人笔墨。我顶着“左”的政治思潮的压力,度过了四十年土生土长的岁月。今日经济大潮袭来,我老了,已不受**,超脱了。历史造成了我生活的坎坷,历史又赐予了我对艺术忠贞的条件,无奈文艺之神没有赋予我才华,我报以苦劳。
将自己四十年间的作品并列展现,既可看出作者在油彩与水墨间交叉进行的姻缘与得失,又可辨认从具象到抽象的轨迹。由于题材的状貌与性格千差万别,捕获的手段就必须多种多样,拉弓射鸟,撒网捕鱼。我用弓射鱼,落空了,改撒网,这便是我对同一题材前后分别用油彩或水墨来表现的缘由。有时并不认为作品失败,也会用油彩或水墨来互相移植,比较其不同的效果,欲穷不同媒体的特殊功能。我在具象表现中一向着力于形式美的追求,形式美是画面的主体,物象之面貌往往居于第二位,甚至只是一种借口(如《汉柏》《苏醒》《故宅》《田》《忆故乡》等等)。发展到后来,形式美的构成因素往往上升为作品的灵魂,块、面、点、线等等之间的节律成为绘画的根本,启示这些节律的母体被解体或隐藏了,作品进入了抽象领域。有人说我的“风筝不断线”的线断了。也许,但我自己认为即便断了有形的线,却没放弃手中的遥控(如《春如线》《宽容》《龙凤舞》等等)。高处不胜寒,当风筝飞离地面过远,我怀念人间烟火,有时便又投入江东父老们的怀抱,天上人间时往还,在《祈祷》与《金刚》间似乎就透露了这样的情思。水陆兼程,往返于油彩与水墨间;天上人间,徘徊于具象与抽象间。日已暮,前程何处,问来客,别人也说不清柳暗花明新村的方位,他们有的中途停下了,有的折回来了,我只在孤独中走,默念夸父,默念罗丹的《行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