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孤烟直”,表现大漠空无所有,只需一线横跨画面;无风,孤烟上升,形成一道纵直线。“长河落日圆”,长河是一道弯弯的长曲线,落日是一个圆圈。王维这两句诗书写大漠的苍茫、浩瀚且华丽,发挥了形式美中直与曲的对照魅力。苏东坡品味出王维的诗中画和画中诗,但王维的画上却从不题诗,诗不是画的注脚,画不是诗的插图。后世在画面上直接题诗了,所谓诗画相得益彰,但,从何处相得?她们难得彼此知己,相逢对饮千杯少?遗憾多数情况却是同床异梦,话不投机半句多。画上题诗绝不等于画中有诗,甚至是诗画相悖,媒妁婚姻,彼此缺乏了解,谈不上水乳交融的爱情。贾岛以苦吟闻名,他的诗中潜藏着形式美感,他之苦吟也许苦于极难找到诗与画的交汇点。他的推敲之苦成了后人钻研艺术的一盏明灯。“鸟宿池边树”,鸟宿,是收缩的形象,近似一个圆圈;“僧推月下门”,推开门是一道线状的展开,展开的线状与收缩的圈状是形象对比,是绘画之美。“僧敲月下门”,敲门出声响,则联想到鸟宿悄无声,是动与静的对照,属音乐之美的范畴了。故推之敲之的问题是采用绘画美还是音乐美的选择,贾岛自己当时也许并未意识到这种区别,因而为之彷徨、推敲。
诗、书、画三绝是传统中追求的目标,三绝结合在同一幅画中更属综合型的艺术珍品,但这样的珍品实属凤毛麟角。其反面,倒是画上乱题诗,诗情非画意,或误导了画境。画面题跋中也是精辟之论不多,废话不少。绘画是分割和利用平面的科学,画中任何一块面积都价值连城,不可轻易浪费。马蒂斯说画面上没有可有可无的部分,如不起积极作用,必起破坏作用。故传统绘画中的空白部分亦系整体构成中的组成因素,所谓计白当黑。如果要题诗,这诗和题诗的面积都早设计在整体布局中,而习惯性地为补白而题诗、题款,都源于画面已铸成缺陷。
不依赖文字的阐释,造型本身的诗和意境如何表达,这是美术家的专业,这个专业里的科学性须待更深的挖掘。德国的莱辛(Lessing,1729—1781)通过对雕刻《拉奥孔》和诗歌《拉奥孔》的比较,明确前者属空间构成,后者系时间节律。我感到这亦是对画与诗血淋淋的解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