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艺与技(1 / 1)

石涛(1642—约1708)十分重视自己的感受,竭力主张每次依据不同的感受创造相适应的绘画技法,这就是他所谓“一画之法”的基本观点。别人批评他的画没有古人笔墨,他拒绝将古人的须眉长到自己的脸面上,凡主张创新的人们都引用他的名言:笔墨当随时代。他珍视艺术的整体效果,画面的局部绝对服从全局的需求,他大胆用拖泥带水皴、邋遢透明点,有意将自己的作品命名为《万点恶墨图》。艺术规律没有国界,不分古今,只是人们认识规律有早晚,有过程,有深浅。威尼斯画家委罗内塞(Veronese)以色彩绚丽闻名,有一次面对着雨后泥泞的人行道,他说:我可以用这泥土色调表现一个金发少女。他阐明了一个真理:绘画中色彩之美诞生于色与色的相互关系中。某一块色彩孤立看,也许是脏的,但它被组建在一幅杰作中时,则任何艳丽的色彩都无法替代其功能。同样,点、线、面、笔墨、笔触等等技法优劣的标准,都不能脱离具体作品来做孤立的品评。缘此,多年前我写过一篇短文《笔墨等于零》,强调脱离了具体画面的孤立的笔墨,其价值等于零。

笔墨、宣纸或绢、国画颜料,其材质具独特的优点,同时有极大的局限,难于铺覆巨大面积。我自己长期探索用点、线、面、黑、白、灰及红、黄、绿有限数种元素来构成千变万化的画面,展拓画幅,在点、线的疏密组合中体现空间效应。我有不少作品题名“春如线”“点线迎春”,都源于想凭这些有限元素的错综组合来抒写无限情怀。不意,物理学中复杂性对简单性正是一个新课题,自然中许多极复杂的现象却由最简单的因素构成。就因那次复杂性对简单性的国际学术研讨会,李政道教授选了我这方面的一幅作品用作招贴画,令我听到科学与艺术之间的呼应。

最近在清华大学生物研究所看微观世界,那些细菌、病毒、蛋白质等各类原始生命状貌被放大后映在屏幕上,千姿百态,繁杂而具结构规律,仿佛是出人意料的现代抽象艺术大展,大多很美,远胜于装腔作势的蹩脚美展。讲解的生物学教授们也感到很美,他们发现了深藏于科学内核的艺术世界,引起他们捕捉、分析科学中艺术身影的欲望。看完细菌、病毒等形,大家有同感:美诞生于生命,诞生于生长,诞生于运动,诞生于发展。舞蹈和体育之美主要体现在运动中。艺术创作之**就因身心都已处于运动之中。“醉后挥毫”早就是中国传统中的经验之谈,**中创作的作品必然铭记了作者心跳的烙印,所以从笔触、笔墨之中能够按到作者的脉搏,从其人的书法或绘画中可感受到此人的品位,这躲不过心电图的测试。

我们看到的病毒包括癌症、艾滋病等诸多恶症,单看它们活跃之美,并不能认识其恶毒的本质。真、善、美是人类社会的理想,我们为之提倡,但实际上,这三位一体的典型并不多,美的并不一定是善的,剧恶的艳花岂止罂粟,这当是美学家和社会学家们的课题了。

新的艺术情思催生出新的艺术样式、新的艺术技法。但材质、科技等等的迅速发展却又启示了新的艺术技法,甚至促进了艺术大革新,这个严酷的现实冲击不是死抱着祖宗的家传秘方者们所能抵挡的。技、艺之间,相互促进,但此艺此技必然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发展的。

我写过一篇短文《夕阳与晨曦》,谈到夕阳与晨曦的氛围易混淆,然而人生的晨曦与夕阳却是那么分明,会有人错认青春与迟暮吗?由这感受我作了一幅画,画面乌黑的天空中有月亮的各种身影:满月、月半、月如钩——想暗示时间流逝之轨迹。处处闪烁着星星,但画面最下边却显露出半轮红日,谁也无法确认它是夕阳或晨曦。李政道教授见此画后,谈到屈原在《天问》中已发现地球是圆的,这促使我将此画改作成《天问》,以参加艺术与科学国际作品展,自己并写了画外话:

月亮擅变脸,多姿多态。千里共婵娟,千里外的月亮倒都是同一面貌。夕阳矣晨曦,今天的晨曦本是昨天的夕阳,原来只有一个太阳。夜郎自大,我们先以为太阳绕着地球转,其实地球一向绕着太阳转。

李政道教授发现屈原在《天问》中已感知地球是圆的,椭圆的。屈原推理:九天之际,安放安属?隅隈多有,谁知其数——就是说假定天空的形状是半球,若地是平的,天地交接处必将充满奇怪的边边角角。因此,地和天必不能互相交接,两者必须都是圆的,天像蛋壳,地像蛋黄(其间没有蛋白),各自都能独立地转动,这天地的转动间当构成无尽美妙的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