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曲折,是文学艺术中不可或缺的结构因素,甚至往往成为作品的主调。称之为歌曲,表明歌唱离不开跌宕、婉转、悠扬,声浪多曲,波状推进,绝非直着嗓子吼叫。在造型艺术中,曲之美丑更为突出。柳腰,柳的姿态之美多半缘于腰部之扭曲,故柳之美尤其显示在早春。早春,刚吐叶芽,枝线飘摇,微风吹来,曲线之美、之媚,最是引人入胜。我曾将之称为披纱垂柳,每年这个季节总要用绘画捕捉“柳如烟”的披纱垂柳,但难尽其妙,常扑空。盛夏,垂柳浓妆,绿荫蔽日,壮实而丰满,但失去了曲线之韵律,所以许多妇女千方百计要减肥。
“曲”构成美?未必,曲背的驼子不美,瘸腿行走也缘于无奈。推敲起来,曲线之美,由于不断变换着运动的方向,扩展了活动的空间。梅兰芳在小小的舞台上走S形,是为了冲破舞台场地的局限;林风眠在方形画幅中用弧曲线竭力营造无尽的宇宙空间。不是部位,不是火候,胡乱扭曲的现象正泛滥于舞台,充斥于画图,人道是东施效颦,不是莺歌燕舞。
中学时代学几何,要备一副三角板和两块曲线板,作为画直线和曲线的依赖。绘画中离不开曲线和直线,但无须曲线板和三角板,因那曲线和直线并非绝对意义上的曲与直,而彼此间有着相互渗透的微妙关系。人的脊椎曲而直,似乎是一切有关曲直美丑感的尺度。书法写一横,一波三折,绘画中的直线有时仿屋漏之痕,屈曲延伸。柔中有刚,曲线缠绵中也隐隐受控于横直线的秩序,否则易流于油滑。大师、工匠、民间艺人,在创造美感中对把握曲直之间的分寸,心有灵犀一点通,这个分寸啊,确乎成为美丑的分界线。
古代地大人稀,建造宫殿或大宅以占地面积之大摆威风,吓人。因无法建高层,便着力于厚实,城墙、宫门、房顶都有千年万世砸不烂的厚重、恒久感,于此形成了中国古建筑那种矮墩墩匍匐于大地的独特风格。寓美于朴,屋脊、飞檐翘起了曲线。北方庙宇崇实,飞檐只微微略翘,曲有度;南方亭榭空灵,飞檐高高翘起,长长的曲线似欲腾飞,工匠们把握了美丑之间的曲直分寸。今日全世界大都市高楼林立,几乎没有留给曲线扭动回旋的余地了。巴黎的塞纳河,伦敦的泰晤士河,在弯曲着穿行闹市,似乎给直线纵横的都市雕凿了美丽的大曲线,凡有这种大河的首都也可说是一种骄傲。
“孤松矮屋老夫家”,古代房矮,那高高的孤松,有风骨,有曲直之美,构成了画境。今日的大城市,难觅孤松矮屋之家,老夫们也都住入了高楼,要赏孤松,必须下楼,高楼矮松住宅区,着实委屈了高傲的松。驱车过闹市,偶见杂树成丛,那是最美最美的城中风景了。在石林似的新建筑群中被保留住的老树,即使瘦骨嶙峋,但它前俯后仰、曲曲弯弯的体态,展现了曲线之魅力,真是城中珍异。直线统治的城市呼唤曲线,美丽的人生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