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寓何处(1 / 1)

——美术中的民族气息杂谈

“中国水墨画已没有前途”,这是我听到过的一些西方画家对中国画的看法。他们并非出于恶意,这观点却令我警惕。杞人忧天,我本来也一向感到陈陈相因、千篇一律的中国水墨画已日暮途穷,终将枯死于世界艺术的百花园中。中华民族几千年的辉煌绘画岂能断子绝孙,华夏子孙皆曰:绝不可能。周恩来赞美昆曲《十五贯》,说一个剧本救了一个剧种。今日需要,也必将有一批崭新面貌的水墨画来展拓传统,开辟新径。展拓与开辟包含着突破,突破陈旧,被突破的方面不可避免会感到痛楚。

“数典忘祖”“西方中心”等等忧虑出于维护民族特色的善良愿望、忠贞立场。潘天寿说过中、西画要拉开距离,本意是发挥民族特色,但也被人利用作为排斥西方,反对中、西结合,只求纯种的借口。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潘老师自己艺术创作的体验涵盖不了民族艺术的整体发展,何况他本人的杰出成果恰恰与西方现代绘画的探索在某些层次上碰了面(见拙作《高山仰止》)。认为中国水墨画没有前途,当指其内涵之日益单调与形象之不断重复,而这样的画图正泛滥于国内国外。如今很多中青年画家正在努力丰富画面的内涵与形式,宣纸上的用武之地果真比不上油布领域宽阔?我自己的体会是既不服气,也确有隐忧,我们面临着不革新便衰亡的抉择。

写生的过程是从恋爱到结婚的整体过程。不再写生了,只凭照片嫁接,甚至只是照片的抄袭,这类似没有恋爱过程的婚姻,这样的婚姻今日比比皆是。中西结合属异国婚姻,其美满者亦必缘于爱情。无爱的婚姻有诸多目的,各样目的也都渗入了艺术制作中。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时有的画家对洋人显示其中国画,对国人又炫耀其油画,欺蒙观众的无知。今天大量的中国人用油彩和画布作画了,中国绝不可能成为西洋艺术的殖民地;西洋人也不乏试用宣纸、毛笔之类的中国传统工具作画,他们绝非想当我们祖先的孝子贤孙。作画材料和技法非专利,谁也无权霸占,艺术的民族特色又在何处显示、隐藏、潜伏?

我童年觉得洋人都很丑,后来能区分洋人中大有美丑之别,美丑呈现在个体中,正如我们中国人自己也大有美丑之差异。艺术作品的美丑只能从每件作品自身来剖析,难于以整个民族或地区来概括。民族的、地区的特色显然是由于长期历史的、地理的局限等等生活环境所形成。德拉克洛瓦画的《但丁之舟》是西洋画,如果我们用他那手法表现了汨罗江上的屈原,该如何区别其民族性呢?郎世宁的翎毛、走兽,李毅士的《长恨歌》,这类作品都凭采用中国题材赋予中国风貌,而从其造型艺术本身的语言分析,却全无新意,而且也算不上高水平的西洋画技巧,但他们尝试了中、西结合的可能性、必然性。达·芬奇的素描山水与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卷》颇为相似;波提切利的作品突出线造型、平面感、衣带飘摇感,大异于拉斐尔、提香等浑圆丰厚的立体氛围,独具东方情致。尤脱利罗的作品中可感到冷冷清清凄凄惨惨,以及“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中国诗情,加之他表现手法中强调平面分割的对照及线之效果,我最早喜爱其作品也许缘于吻合了我的中国品位,而中国传统的或民间的绘画中也同样可发现西方所探索的因素。近代除潘天寿外,虚谷作品中的几何构成及点、线、团块间的对照与联系也与西方现代绘画的形式感异曲同工。我有一次在印尼看到一个硕大无朋的胖妇人,那是马约尔与毕加索等所追求的量感美典型,我也觉得是发挥量感美极好的对象,回来为之作了一幅油画。一见此画中肥婆的友人都感到惊异,我说我画的是洋阿福,于是友人们立即回复了平常心态。无锡的胖阿福已被多少代中国人欣赏,洋人也会对之青睐。

我一向着眼于中、西方审美之共性。我爱传统绘画之美,并曾大量临摹,深切地爱过,仍爱着。我也真正爱西方绘画之美,东也爱,西也爱,爱不专一,实缘真情,非水性杨花也。正相反,倒是人们如何会只爱东方或只崇西方呢?审美中也有大量的偏食者!我们的民族近代长期受侵略,遭歧视,自卑激发了自尊。我年轻时代留学异国,在被歧视的环境中我是带着敌情观念学习的,并深感我们民族几千年的艺术成熟独立于世界艺坛而无愧。但也正由于学习了西方之优,在比较中更认清自己民族的特色、不足和欠缺。我们民族传统之博大是由于历史悠久,积累深厚。积累者,不断吸收与创造之谓也,其对立面是孤陋寡闻。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我用油画写生江南,白墙黑瓦、桃柳交错、春阴漠漠,绝非西方油画中的风物与情调了,我请李可染看,谅来当是知音,因他不久前到富春江等地用水墨写生的一批风景与我的油画写生具相似的追求。当时有人批评他,不认他的写生属传统中国画,当然更有人不认我的作品是正规油画,苏联专家先就认为江南风景不宜于作油画,苏联没有写出“杏花春雨江南”的诗人。有些中国画家定居在西方了,各有乡土情怀,或以西方技法表现中国题材,或以中国“气韵生动”的品位融入西方的抽象表现,或以民间工艺的审美观结合了西方现代的夸张与狂放……如果出于爱情的自然结合,诞生的混血儿多半留有某种或隐或现的胎记,慧眼人易于识别自己民族的印痕。“领异标新二月花”,在芸芸艺坛上扬名实非易事,于是为标新而装腔作势,故弄玄虚,焚香祈求老、庄、佛、禅……处处暴露无爱婚姻的无奈。“前卫”(avant garde)一词,本身无褒贬之意,其含义等同于创新,而其间真情探索与欺世盗名则不可同日而语。

绝无永远的纯种,周口店祖先的头骨留下了珍贵的文物,但已不是我们子孙的脸型,儿子未必像父亲,不必像父亲。遗传基因是科学家的课题,艺术中的遗传基因更为隐蔽,她往往只体现在感受中。即使面貌不像了,也许基因却呈现在脉搏里,脉搏里有节奏,或者节奏寄寓于脉搏,说得玄乎点,有魂,魂寓何处?寓于历代文化的背景中,寓于各自的苦难与悲愤中,寓于扬眉吐气中……而材料将不是分类的标志,文房四宝将不是国画之唯一基石,传统的优秀笔墨已凝固在传统的品位中。在世界百花园中,奇花异草引人瞩目,奇花异草必有其独特的土壤与根源,顺藤摸瓜,最终能摸到其故国的、民族的因素。但如根本缺乏对艺术的纯正爱恋,一味标榜民族的特色,强加于人,以自尊掩饰自卑,只能掀起假花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