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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法为同一件美丽的东西陶醉两次。第二天同一时间,我又去了泰姬陵,这一次感受到美的只是我的思想,而不是眼睛了。不过,在另一方面,我有了别的收获。日落时分,我漫步走进大殿,殿内只有我一人。当我从房间的一端抬眼望去,看着大殿里被分隔出来的一间间幽室时,有一种怪异、神秘的感觉,这大殿是如此空虚和寂静,我有些害怕。我只能用这句根本说不通的话来表达我的感觉——我仿佛听到了神祇无声的脚步。

孙达拉姆。描述一个印度人无比困难,也许是因为你对他的前世和生活环境知之甚少;也可能是因为你认识的印度人太少了,所以你无法比较自己对他们每个人的印象;也可能是因为他们的性格像流水一样多变,可以说没有什么明显的特质;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们只向你展示了他们想要展示的一面,或者只向你展示了他们认为你会喜欢、会感兴趣的一面。孙达拉姆是一个马德拉斯人,他身材魁梧,体格壮硕,身高在欧洲人中属于中等,肤色不算太深。他裹着腰布,穿着一件白衬衫,戴着一顶甘地式的帽子。他的鼻子粗短,嘴巴大大的,嘴唇很厚,脸上总是挂着悦人的微笑。他喜欢谈论他认识的所有大人物,但他的虚荣心似乎也就仅限于此了。他非常善良。他是个清教徒,他告诉我,他这辈子从未进过剧院或者电影院。他有诗人般的情操,风景、河流、鲜花、白天和夜晚的天空对他来说都是快乐的源泉。他没有逻辑头脑,对讨论问题一点儿都不感兴趣。他接受了来自印度传统文化的信仰,是直接从他的古鲁那里继承来的,他很喜欢滔滔不绝地谈论这些信仰,但并不在意它们的合理性。如果他的各种想法之间互相矛盾,他也不介意。他的立场都来自他的感觉和直觉,他对自己的直觉有着绝对的信任。他严格遵守正统印度教关于食物、沐浴、冥想等方面的所有戒律。他主要以牛奶、水果和坚果为食。他告诉我,有一次,他忙着钻研一部重要的典籍,连着六个月都只靠牛奶度日,并且这么长时间一句话都没讲。他谈到克己,谈到绝对,谈到存在于我们所有人心中的上帝(上帝就是一切,我们都是上帝)的时候,都无比虔诚。他信手一拈,就有很多现成的隐喻,这些隐喻在印度已经存在好几个世纪了,他用起来也得心应手,显然,对他来说,和别人讲道理时仅仅用这些隐喻就足够了。关于恒河的一个优美意象对他而言,跟三段论一样力量强大。看得出来,他对妻子很忠诚,也很爱孩子,并为他们感到自豪。他的孩子们都彬彬有礼。他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做冥想。他认为这个时刻最吉利。我看过他和一些大学生在一起,他对他们非常好,但不像传教士对他们的皈依者那样,带着一丝令人生厌的甜腻之情,他的情感十分自然,也很有人情味。

帝国缔造者。他是一位将军,满头白发,长着牙刷状的白胡子,高高的个子,壮实但并不肥胖。他长着一张红红的脸,一双蓝眼睛和一颗蛋形的脑袋。他会在每天早晨六点出去骑马,他的房间里有一个划船机,这样他回来洗澡前就可以做些运动。暑气稍有消减,他就会去网球场,他打球的时候非常生猛,打得很好(他自夸说,就算跟那些只有自己一半年龄的小伙子们打球,他也不会占下风,他更喜欢单打,因为这样得到的锻炼会更多),他会一直打到天黑看不见球的时候,才会回到自己的房间,在他的划船机上划上一刻钟再去洗澡。“在这个国家,你必须保持健康,”他总是这么说,并抱怨道,“我没法得到足够的锻炼。”他在印度已经待了三十年了。“印度唯一厉害的地方就是射击。我的意思是说,你可以像相信英国人一样相信他们,他们是一流的运动员,如芥末般热情。我的意思是,除了肤色,他们是不折不扣的白人。你要知道,我并没有在夸张。我说的是事实。”

阿什沃思。他告诉我,当他在大学学习哲学,老师告诉他一切都是一体的时候,他实在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能说那张桌子就是他,他就是那张桌子?这似乎没有任何意义。后来有一天他终于明白了。他去看了迈索尔的大瀑布,坐了很长一段路的公共汽车穿过丛林。他之前从来没有见过大树,当他穿过一条绿油油的隧道,树木高耸在他的头顶上时,他的内心十分激动。然后他来到了瀑布下,站在一个又大又圆的潭边,看着面前的一大片水从像天那么高的地方飞流直下(因为那时刚过雨季)。一种不寻常的情感在他心中油然而生,他觉得自己就是水,他像水一样往下掉,水就是他自己,他意识到自己和水就是一体的。他三十八岁,他的个子对于德干高原的印度人而言是相当高的,比我还高大概一两英寸。他有一头自然卷曲的黑色鬈发,已经开始变白,但他的脸依然很年轻,额头上几乎没有皱纹,眼睛下面也没有细纹。他的眼睛很大,眼波流动,鼻子很短,但形状很好看,略显丰满,嘴很大,厚嘴唇,耳朵很小,贴着脑袋,耳垂却又长又厚,就像乔达摩头像上的耳垂一样,当然也没有那么夸张。他的脸刮得很干净,但是他的胡子很厚,甚至在刮完胡子之后,他那蜂蜜色的深色皮肤上仍有一抹黑色。他长得并不好看,但诚恳坦率的表情让他看上去特别迷人。他的牙齿很漂亮,很白,很整齐。他的手比大多数印度人的都要大。

他裹着廉价的棉质腰布,穿着一件棉质衬衫,戴着一顶甘地帽,围着每一个有地位的印度人都会围的围巾,光脚穿着一双皮凉鞋。虽然他从未去过英国,但他的英语说得很流利,他的声音洪亮悦耳。他的真诚和善良显而易见,但我不确定他是否聪明。他脑子里的一切东西都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而他并不知道自己苦思冥想出的那些东西其实都平庸得可怜。当他满怀深情地说出极其陈腐的陈词滥调时,真叫人浑身难受。不过,他偶尔也会想到一个不错的、独创性的想法。

他曾因在自己的报纸上发表一系列煽动性文章而被捕,并被判一年监禁。他被关在一间单独的牢房里,这样就不会因为谈话而带坏其他犯人,但是,尽管没人强迫他,他还是主动要求去干活,和其他人一起在工作间里做毯子。入狱这件事情对他打击很大。他告诉我,他经常一哭就是好几个小时,有时会急不可耐地想要出去,便用拳头捶牢房门上的铁栏,试图把它砸开,有时他还会尖叫,直到累倒在垫子上睡着。四个月后,由于监狱里食物的粗劣,他病得很重,于是被送进了医院,他便在那里度过了剩下的几个月。就是在那时,他决定放弃自己的财产。但是他的审判已经花费了很多钱,在他服刑期间,他的报纸收益也很差,所以当他被释放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负债累累。他花了好几年时间才还清债务。然后他把员工叫到一起,把自己的报纸、机器等所有东西都给了他们,条件是他们每个月要付给他母亲三十卢比,作为她以及他妻子、妹妹和两个孩子的生活费。

我想知道他的家人是如何看待他的决定的。他不太在意他们的感受。“他们不喜欢,”他说,“但我没办法。一个人若是想做他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总会给别人带来痛苦或不便。”他出生的时候,占星师就说,他要么会成为一个非常富有、成功的人,成为人中龙凤,要么会成为一个乞丐。多年来,他的抱负一直是发大财,扬名立万,但是,当他决定放弃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时,他的母亲想起了占星家所说的话,因而虽然很伤心,但并不感到惊讶。我问他,他的儿子长大后,若是责备他生下自己,却没给自己应有的地位和良好的教育,让他在长大成人后只学到了点儿基础知识,只能当个工人,到那个时候,他会怎么回答?他平静地笑了笑。“我想他可能会责备我,”他说,“但他会有一个容身之所,会有食物果腹,这都是我给他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仅仅因为你生了一个儿子,就必须为了让他过得更好而荒废你自己的生命。你和他一样有生活的权利。”

他给我讲了一件事,我很感兴趣。就在他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处理掉之后的第二天,他去看一个朋友,这个朋友住在离班加罗尔几英里远的地方。他去的时候是步行,在回来的路上,他觉得累了,就跳上了一辆路过的公共汽车,但他突然想起他的口袋里一分钱都没有,只好让司机停下来下了车。我问他后来都住在哪里。

“如果有人留宿,我就睡在阳台上,如果没有,我就睡在树下。”

“那吃的呢?”

“如果有人给我食物,我就吃,如果没有,我就不吃。”他回答得很简单。

我认识他的方式相当奇特。当时我是第二次去孟买,他从班加罗尔给我写信,说他想来看我,因为他确信我有一些重要的话要对他说。我回信说我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人,只是一个写小说的,别的什么也不是,不值得他花两天来看我。尽管如此,他还是来了。我问他哪里来的钱买火车票,他说他去了车站之后就在那里等着,过了一会儿,他和一个等火车的人攀谈起来,他跟那个人说他要来看我,但是没有钱买票,那个人就给他买了张票。我提出要给他钱让他买回程的票,但他不愿从我这里拿钱。

“我总有办法回去的。”他笑着说。

我们长谈了两天。这两天我一直感觉很糟糕,我知道他期待我讲一些崇高的教义,或者起码能跟他说一个重要的信息。但我没有什么可以讲给他的。他只能失望了,也许我本应该做得更好些,给他讲些冠冕堂皇的套话,但我无法强迫自己那么做。

果阿。你驱车穿过椰林,椰林中到处都是房屋的废墟。渔船行驶在潟湖里,三角帆在灿烂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教堂高大、洁白,正面装饰着蜂蜜色的石柱。教堂内部又大又宽敞,空****的,有一个葡萄牙巴洛克风格的讲坛,上面雕刻着精美绝伦的图案,还有相同风格的祭坛画。侧祭坛的一个讲道台上,一个牧师(是个本地人)正在做弥撒,旁边有一个黑脸侍祭在给他帮忙。没有人来做礼拜。在圣方济各教会,你会看到一个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受难木质雕像,向导告诉你,在这座城市被毁的六个月前,它曾流过眼泪。他们正在教堂里举行仪式,有人在弹奏管风琴,管风琴台上有一个由当地人组成的小唱诗班,他们唱得很刺耳,他们的嗓音让天主教的圣歌染上了一丝神秘的印度异教特征。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看到这些空****的大教堂,日复一日地,没有一个人听牧师们做弥撒,这场景给我留下了奇怪的印象。

牧师。他到旅馆来看我。他是一个高大的印度人,既不瘦也不胖,五官端正,略显扁平,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炯炯有神。他穿着长袍。起初他很紧张,双手不停地动来动去,我尽力让他放松下来,不一会儿他的手就安定下来了。他的英语说得很好。他告诉我,他属于婆罗门家庭,祖先是婆罗门,是受到圣方济各·沙勿略的一位追随者的感化而皈依的。他三十出头,体格健壮,风度翩翩。他的声音浑厚悦耳。他在罗马待了六年,在欧洲逗留期间游历了许多地方。他想再回欧洲,但他的母亲老了,希望他能留在果阿直到她去世。他在一所学校教书、传道。他花了很多时间来感化首陀罗,想要改变他们的宗教信仰。他说,现在想要在高等种姓的印度人身上做任何事情都白费力气。我试图让他谈谈宗教。他告诉我,他认为基督教足够宏大,可以容纳其他信仰,但遗憾的是,罗马并不允许印度教会按照本土的倾向发展。我感觉,他接受基督教教义是把它作为一种纪律,却没有热情,我不知道,如果有人能够弄清自己信仰的真相,会不会发现自己对它多少持有一些怀疑态度。我觉得,即使他背后是有四百年历史的天主教,他内心深处仍然是一个吠陀派。我不知道,对他来说,基督徒的上帝是否与《奥义书》中的婆罗门有所融合,就算这种想法没有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至少在某种模糊的潜意识深处他是否这样想过?他告诉我,即使在基督徒中,种姓制度仍然达到了严格的程度,他们不会与自己种姓以外的人结婚。一个婆罗门血统跟一个苏陀罗血统的基督徒结婚是前所未闻的。他很得意地告诉我,他的血管里没有一滴白人的血,他的家族始终保持着血统的绝对纯正。“我们是基督徒,”他对我说,“但首先我们是印度人。”他对印度教的态度是宽容和同情的。

特拉凡哥尔的回水河汊。它们都是狭窄的运河,或多或少算是人工修建的,也就是说,天然的水域被挖出的沟渠连接起来,形成了一条从特拉凡哥尔到柯钦的水道。两边都种着椰子树,水边矗立着泥顶的茅草屋,每座茅草屋四周都环绕着一个小院子,里面种着香蕉、木瓜,间或还有一棵波罗蜜。孩子们在玩耍;女人们有的在闲坐,有的在舂米;男人和孩子们慢慢地划着破旧的船,有时载着椰子、树叶或喂牛的饲料;岸边有人在钓鱼。我看见一个人背着弓箭,身上还挂着一小串他射到的鱼。大家都在河里洗澡。这里绿意盎然,凉爽而安静。你会对田园生活产生一种非常奇特的印象,觉得它宁静而原始,却没那么艰苦。不时有一艘大驳船经过,两个人撑着篙,从一个小镇驶向另一个小镇。时不时会看到一个不起眼的小寺庙或小礼拜堂,因为这里的大部分人都是基督教徒。

河里长满了水葫芦。这些植物开着淡紫色的小花,不是扎根在土壤里,而是扎根在水里,它们在水面上漂浮着,当你的船驶过,它们就会被推开,显出一条干净的水道;但船刚开过去,它们就随着溪流和微风漂了回来,你经过的痕迹就**然无存了。我们这些人在世界上亦是如此,我们曾引起一些小小的轰动,但终会无影无踪。

邦首席部长。有人告诉我,他是个既精明又不择手段的政治家。大家都认为他既聪明又狡诈。他身材魁梧,体格健壮,跟我差不多高,长着一双机警的大眼睛,宽眉毛,鹰钩鼻,丰满的嘴唇和圆圆的小下巴。他有一头浓密的毛茸茸的短发。他围着一条白色的腰布,穿着一件白色的束腰外衣,领口紧紧地围在脖子上,还围着一条白色的围巾。他光脚穿凉鞋,一会儿把鞋子蹬掉,一会儿又穿起来。他待人和蔼可亲,这是他多年来作为一名政治家强迫自己热情对待每一个人的结果。他的英语讲得很好,很流利,用词也很丰富,能把自己要说的话讲得既清楚又有逻辑。他嗓音洪亮,举止随和。他不大同意我说的许多话,果断地纠正了我,但他彬彬有礼,理所当然地认为我足够聪明,不会把别人的反对意见当成一种冒犯。他当然很忙,要管理一个邦的所有事务,但是他似乎有足够的空闲时间来和我聊印度的玄学和宗教,聊了差不多有一个小时,好像没有什么比这让他更感兴趣了。他似乎不仅通晓印度文学,而且通晓英国文学,但没有看出他对欧洲其他国家的文学或思想有什么了解。

当我说印度的宗教是他们所有哲学的基础时,他纠正了我的说法。“不,”他说,“不是这样的。印度没有你所说的那种宗教;印度有的是各种哲学体系,而神学,印度教神学,是其中一种。”

我问他,受过教育、有教养的印度教徒是否仍然积极地相信因果报应和轮回。他回答得斩钉截铁:“我自己对此是完全相信的。我确信在此生之前,我已经经历了无数次轮回,我不知道自己还要转世多少次才能解脱。因果报应和轮回是我所知唯一能够解释人类不平等和世间邪恶的东西。如果我不相信它们,我会觉得这个世界毫无意义。”

我问他,相信因果报应与轮回的印度人是否比欧洲人更害怕死亡。他花了点儿时间想了想怎么回答,在思考的时候,他又谈了些别的事情(我知道他说话时经常这样),所以我还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呢。然后他说:“印度人不像日本人那样,从小就被教导生命是没有价值的,日本人认为有许多情况需要自己毫不犹豫地牺牲生命。印度人并不因为死亡会结束生命而害怕死亡,印度人之所以害怕死亡,是因为他们不确定自己将投胎成什么。他不能保证自己是会转世成婆罗门、天使,甚至是神灵,还是会转世成首陀罗、一条狗或者一条虫。当他想到死亡时,他害怕的其实是来世。”

印度七弦琴演奏者。他四十岁,身材魁梧,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脑袋的前半部分也刮得干干净净,后面的头发很长,扎成一个发髻。他围着一条腰布,穿着一件无领衬衫。他坐在地板上弹奏,乐器装饰精美,刻着浅浅的浮雕,尾部刻的是一条龙。他演奏了几个小时,不时地唱上几嗓子,唱的曲子有的是几百年的老歌,但也有一些没那么老,是上个世纪的音乐,当时的统治者还是特拉凡哥尔大君(他自己也是一位颇有成就的音乐家),那时的人们对艺术有着极大的热情。这是一种繁复华丽的音乐,需要你全神贯注地听,如果我对现代音乐毫不了解,那么我可能根本就听不懂。它是慢节奏的,当你的耳朵习惯了之后,就能听出它的多样性与和谐感。近年来,作曲家们深受现代音乐、欧洲音乐的影响,在这些东方音乐中,依稀能听到风笛声或军乐队的威武之音,这感觉怪怪的。

印度人的房子。房子的主人是个法官,房子是他从祖辈那里继承来的。他已经过世了,他的遗孀接待了我,那是个矮胖的女人,穿着白色的衣服,白色的鬈发垂在背上,光着脚。你从一堵白墙上的门洞走进去,会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凉亭,天花板雕着花纹,是杰克木的。上面刻着荷叶,中心是一个起舞的湿婆浅浮雕像。接着你走进一个到处是尘埃的小院子,院子里种着变叶木和山扁豆。然后你走到了房子里。房子前面是一个飞檐的回廊,上面是敞开的木板屋顶,连接得很漂亮,天花板上刻着棕色的雕饰,跟凉亭上的一样。回廊两端各有一个拱起的部分,下面是主人通常用来收纳衣服的地方,也能充当座位。他可以在这里接待客人。后面是两扇门,门上都装着华丽的锁和铰链,都是用带雕饰的铜做的,它们通向两个昏暗的小房间,每个房间里都有一张床,主人就睡在其中一张**。一侧有一个封起来的缝隙,通向一个谷仓。你从一旁的小边门穿过去,便进入了另一个院子,院子后面是女眷的住所,旁边是厨房和一些小房间。我被领进一个房间,里面摆着一些破旧的老式欧洲家具。

到了晚上,第一个院子年久失修、尘埃满地的模样便看不出来了,在月光和星星的照耀下显得凉爽而寂静,变得十分浪漫。我真想在那儿听那位七弦琴手演奏,铜灯的灯芯在椰子油中漂浮,烟气氤氲,照亮了他那专注而严肃的面庞。

瑜伽士。他大约是印度人的平均身高,深蜜色的皮肤,一头短短的白发,一把短短的白胡子。他不肥壮,但挺丰满的。虽然他只围了一条白色的腰布,但看上去整洁干净,甚至可以说是“衣冠楚楚”。他走路慢吞吞的,拄了个拐杖,有点儿跛。他的嘴挺大,嘴唇厚厚的,他的眼睛既不像大多数印度人那样大,也不像他们那样亮,眼白布满了血丝。他看起来既简朴又庄重。他乐呵呵的,面带微笑,彬彬有礼。他给我的感觉没有多少学究气,更像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农。我躺在一张简陋的木板**,他走进屋里,后面跟着两三个门徒,说了几句亲切的问候语后就坐了下来。我当时身体不太好,之前才晕倒过,他就坐在我的身旁。就是因为有人告诉他,我身体不太好,不能到客厅去(他平时都是在那里打坐的),他才到这个小房间来的(我之前是被抬到这里的)。

几分钟后,他不再看我了,只斜着眼睛盯着我的肩膀上方。他的身体一动也不动,但一只脚不时地在地板上轻轻敲着。他这样待了大约一刻钟,后来他们告诉我,他一直在聚精会神地为我冥想。然后他突然停下来,问我是否想对他说点儿什么,或者问他什么问题。我感到既虚弱又难受,就跟他如实说了这种感觉,于是他笑着说:“沉默也是交谈。”他又把头微微转开,继续集中注意力冥想,仍然像是在盯着我的肩膀上方一样。他这样持续了一刻钟,没有人说一句话,房间里的其他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然后他起身,鞠了一躬,笑着跟我道别,拄着拐杖慢慢一瘸一拐地出了房间,他的门徒紧随其后。

我不知道是休息的结果,还是瑜伽士冥想的结果,但我感觉好多了,过了一会儿,我去了大厅,他白天就在那里打坐,晚上在那里睡觉。这是个长长的、空****的房间,我感觉有五十英尺长,宽度大约是它的一半。房间四面都有窗户,但屋顶的飞檐使房间内的光线有些昏暗。瑜伽士坐在一个铺着虎皮的矮台上,面前是一个小火盆,里面焚着香。香的气味很好闻。一个弟子不时地走上前来,再点燃一根。信徒们坐在地板上。有些人在阅读,其他人在冥想。没过多久,两个陌生人提着一篮水果走了进来,跪倒在瑜伽士面前,献上他们的贡品。他微微点了点头,表示接受了,示意一个门徒把它拿走。他对这两个陌生人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又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可以退下了。他们又跪倒在地,退下和其他信徒坐在一起。然后瑜伽士陷入冥想,在场的所有人似乎都打了个寒战,我踮着脚尖走出了大厅。

后来我听说我的晕倒引起了许多荒诞的谣言。这件事不仅传到了印度各地,甚至传到了美国。有些人认为,我是因为一想到要去见这位圣人,内心就涌起敬畏之情,才会晕倒。另一些人说,在我见到他之前,他的力量就已经在我身上起作用了,让我有那么几分钟的灵魂出窍,进入了无极。当被问及此事时,我只是笑了笑,耸了耸肩。事实上,那不是我第一次晕倒,也不是我最后一次晕倒。医生告诉我,这是由于腹腔神经丛受到刺激,导致膈肌压迫到了心脏,那天,这种压力持续的时间过久,才导致了我的晕厥。在这种情况下,你会有几分钟感到不舒服,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直到恢复意识——如果能恢复意识的话。

马都拉。夜晚的庙宇。印度总是很嘈杂。印度人整天扯着嗓子说话,但在庙里,他们说话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这吵闹声真是绝了。人们在祷告,在背诵祷文,他们互相呼唤,大声辩论,吵得面红耳赤。他们没有表现出一点儿崇敬神灵的样子,周围却有一种强烈的压倒一切的神圣感,使你的脊背发凉。说来奇怪,那里的神似乎离我们很近,而且还是活生生的。

人群很密集,男人、女人、孩子挤在一起。男人们光着上身,他们的额头上抹着厚厚的一层牛粪燃烧后剩下的白灰,手臂和胸部通常也会抹。许多人在白天处理日常事务时穿着欧洲服装,但在这里,他们抛开了西方服装、西方文明和西方的思维方式。寺庙里都是些对西方一无所知的印度人。你会看到他们向一个又一个神龛行大礼,有时全身平趴在地上,脸朝下,摆出五体投地的匍匐状姿势。

你穿过长长的大厅,屋顶由雕花柱子支撑着,每根柱子的底下都坐着一个托钵僧。有的年事已高,蓄着胡须,有的非常瘦弱,有的年轻健壮、浑身是毛。每个人的面前都摆着一个化缘用的钵或一张小垫子,会不时有虔诚的信徒在里面投上一枚铜钱。有些人穿着红衣,有些人几乎赤身**。当你经过时,有些人茫然地看着你,有些人在读书,或默读,或大声朗读,根本没有注意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内殿外面的地板上坐着一群僧人,他们脑袋前半部分的头发都剃光了,后面的头发扎了个发髻,他们长得相当肥壮,光溜溜的棕色胸膛和肉滚滚的手臂上用白灰画满了条纹。一个有学识的大师走了进来,他还是一个很有名气的圣徒。他戴着红色的头巾,胳膊上戴着手镯,围了一条彩色的腰布,留着一把灰色的胡须,看上去很有派头,身后跟着两三个弟子,在神龛前念了一段祷文,然后,弟子在前面开道,他大踏步走进了大殿里最神圣的地方(有名望的人都是这么走路的)。

寺庙的天花板上悬挂着光秃秃的电灯泡,刺眼的光线投射到神像上,但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黑暗显得更加神秘了。尽管这里有那么多嘈杂的人群,但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才让你觉得这里神秘而可怕。

当我要离开印度时,人们问我,我看到的所有景色中,哪一个给我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我的回答正如他们所愿。但最让我感动的,其实不是泰姬陵,不是贝拿勒斯河边的石梯,不是马都拉的庙宇,也不是特拉凡哥尔的群山,而是那里的农民。他们非常憔悴,衣不蔽体,只有一块破布围在腰间,破布的颜色如太阳炙烤着的龟裂的田地一样。农民在寒冷的黎明瑟瑟发抖,在炽热的正午挥汗如雨,夕阳西下,在干旱的田地上洒下一片红光,饥寒交迫的农民却依然没有停止辛苦的劳作,无论是北方、南方、东方,还是西方,所有的农民都在印度这片广袤的土地上辛苦耕种。三千年来,从雅利安人第一次来到这个国家开始,印度农民祖祖辈辈、世世代代都在为了微薄的收入而辛苦劳作,这是他们得以维持生计的唯一希望。这是印度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