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1 / 1)

印度。C少校。他高大魁梧,留着一头棕色短发。很难猜出他的年龄,他可能还不到三十五岁,也可能已经五十岁了。他的脸刮得很干净,脸很大,但五官很小,鼻子又短又扁。他的表情平和且快乐。他语速很慢,但讲话很流利,声音很大。他脸上常常挂着微笑,还会经常大笑。他的举止令人舒心。他很有礼貌,做事时尽力讨大家喜欢。很难说他到底是聪明还是笨。他肯定读书不多。他有些童子军脾气,叫人觉得不安。要是瑜伽士走进他的房间,坐在了他的椅子上,他就会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他跟我说过好几次,说他享有许多特权,而这是其他住在阿什罗摩的人所没有的。他的做派像那种因为校长喜欢自己而爱吹牛的小学生。

他在阿什拉玛已经住了两年了,他被特许建造了一座自己的小木屋,后面还带一个厨房。他有自己的厨师。他不吃肉,不吃鱼,也不吃鸡蛋,但他储藏了很多从马德拉斯运来的罐头食品,他的厨师就用这些罐头配上咖喱和凝乳给他做饭。他除了茶之外什么都不喝。

在他的一个房间里有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其中一把是个扶手椅,还有一个小书架,里面大概有五十来本书,包括吠檀多一些著作的译本,比如《奥义书》等,还有一些瑜伽士写的书,以及一些关于瑜伽士的书。墙上挂了几幅小画:一幅达·芬奇的基督,几幅丑陋的毗湿奴像,一些廉价的彩色版画和一张瑜伽士的照片。墙壁漆成了绿色。地板上有一个藤垫。

他穿着一件中式外套和一条白色棉布裤子,光着脚。

他对瑜伽士崇拜无比,还说他把瑜伽士视为自基督以来世界上最伟大的精神领袖。

他对自己的过去闭口不谈。他说他在英国没有亲近的人,在过去的几年里,他去了很多地方旅行,但是现在,他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标,不会再旅行了。他说他已经找到了平静(他说了一次又一次),只要瑜伽士一出现,只要自己一看到他,便会有一种精神上的平静,这是无比珍贵的。我问他一天里都做些什么。他说,他一天都在阅读、锻炼(他有一辆自行车,每天固定骑上八英里)和冥想。他每天花很长时间和瑜伽士一起在大厅里打坐,但是他一周也跟他说不了几句话。不过他正值壮年,精力旺盛,我问他,他的自然能量能否得到足够的发泄。他说他很幸运,因为他是少数几个真正渴望并喜欢冥想的人之一,他一直都在打坐冥想。他补充说,冥想是一项十分耗费体力的运动,经过几个小时的冥想,一个人的身体便会疲惫不堪,不得不躺下来休息。但我实在无法弄明白他所说的“冥想”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懂他所谓的“冥想”是不是在积极地思考某个问题。当我把耶稣会教徒对一个特定主题的思考,比如“耶稣受难”,摆出来问他的时候,他说根本不是这样的。他说人要努力通过与“宇宙自我”的交流来实现他的“内在自我”,把“能够思考的我”从自我中分离出来,他说,那就是无限的。当他这样做了,并真正看到或感受到了自己的“神性”就是“无限神性”中的一部分,他就会顿悟。他决定留在那里,直到自己实现顿悟或者瑜伽士死去。

很难说清楚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确非常开心。我本想从他的外貌和言谈中发现一些关于他的真相,但直到我离开,我依然困惑不解。

海得拉巴。我乘汽车从毕达到海德拉巴,在路上看到一大群人,就是印度常见的那种人群,女的穿着鲜亮的纱丽,男的裹着腰布,驾着公牛车,赶着母牛——我还以为这是个小集市呢,但帮我扛行李的人说有一位治病术士住在这里,这些人都是从周围村庄过来找他看病的,还有一些怀不上孩子的女人来找他治疗不孕。我问我能否去见见他。司机告诉我,他是海得拉巴的一名富有的承包商,他受到感召,要过一种苦行僧的生活,便把自己的财产交给家人,在这里定居下来。他住在一棵菩提树下,照管着路边供奉湿婆的小神龛。我们穿过人群。那里得有三四百人。病人躺在地上,里面有一些抱着生病孩子的妇女。当我们靠近神龛时,治疗术士走上前来恭敬地向我们鞠了一躬。他戴着一条脏兮兮的白色头巾,穿着一件没有领子的衬衫,衣摆两端垂在脏兮兮的腰布上方。他的耳朵上戴着一对银耳环。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净,只留了一小撮灰白的胡子。他个子矮小,精神抖擞,行动敏捷,忙忙碌碌,兴高采烈。他看上去不像圣人,倒是像集市上一个头脑清醒、积极活跃的店主。如果不是因为他放弃了自己的房子和财产,分文不取地为他人提供服务的话,你可能会认为他是一个骗子。他以人们带给他的大米和水果为生,还把自己不需要的东西都送了出去。他坚持要给我们一些椰子。他这样给人治病:在他的神龛里向神祈祷,然后行按手礼。当我要离开时,他让我给他一个祝福,我感到非常尴尬。我告诉他我不是做这件事的合适人选,但他坚持要我做,所以,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我只好按他的意思做了,但是我感到自己非常虚伪,也非常愚蠢。

苏菲派信徒。他住在海德拉巴穷人区的一座小房子里。这儿简直就是个贫民窟。那里有一条走廊,我们在那儿等着向导的回话,想知道圣人是否愿意接见我们。进屋前,我们脱下鞋子,被领进一个小房间,在我目光所及的这一块区域,房间被蚊帐隔成了两半,我猜想,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应该是他的卧室。我们坐的地方有一大半都被一个高座或平台一样的东西占去了,它离地大约十八英寸高,上面铺着廉价的地毯,毯子上摆了一块藤席,圣人就坐在上面。他很老,很瘦,长着一把乱糟糟的白胡子。他戴着一顶毡帽,穿了一件白色棉布外套和一条白裤子。他光着脚,双颊凹陷、颧骨突出,瘦削的面庞衬得眼睛非常大。他有一双美丽而修长的手,但没什么肉,他的手势很丰富,优雅而富有表现力。虽然年事已高,身体虚弱,但他看上去精力充沛,十分健谈。他乐呵呵的,脸上的表情可爱又亲切。他没说过什么了不起的话。我对苏菲派一无所知,所以当我听到他跟印度教一样地去宣讲“自我”和“至高自我”的时候,我极为惊讶。他给我的印象是一个非常可爱、温柔、善良、仁慈且宽容的老人。

一位神职人员。阿可巴·海达里爵士派车去接他,他准时走进了房间。他身着盛装,穿着一件上等料子做的猩红色大氅。他是个中年人,身材高大,仪表堂堂,举止文雅。他不会说英语,由阿可巴爵士充当翻译。他说话十分流利,声音也相当洪亮。他说的那些话,我以前听别人说过二十遍了。这就是印度思想家最糟糕的地方,他们用同样的话把同一件事情说来说去,如果其间确有真理(他们很确信),而且这些真理是统一而不可分割的整体,那么他们自然可以像鹦鹉学舌一样不停地重复,你就不应该因此焦躁。但尽管如此,不可否认的是,没完没了地听同样的话实在令人心烦。你希望他们至少能想到一些其他的隐喻、明喻和例子,而不是老说《奥义书》里的东西。当你再次听到关于蛇和绳子的故事时,你的心一下就沉了下去。它都快被说滥了。

我问他我怎样才能学会冥想的本领。他让我走进一个黑暗的房间,盘腿坐在地板上,眼睛盯着烛火,把所有的想法都清空,让大脑完全变成一片空白。他说,如果我每天能花上一刻钟去这样做,我很快就会有一些非凡的体验。“这样坚持九个月,”他说,“然后回来,我再教你另一个训练。”

那天晚上我照他的话做了。我在开始之前记了时间。我将这种状态保持了很长时间,我想一定远远超过了他规定的一刻钟。我看了看表,才过了三分钟。这段时间就像永恒一样漫长。

一两周前,有人跟我讲了一件事,建议我写成一篇故事,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写。事件如下:两个年轻人在山上的茶园里干活,那儿的邮件必须去很远的地方取,所以他们隔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收到信。其中一个年轻人,我们就叫他A吧,每次都会收到很多信,十封或十二封,有时甚至更多,但是另一个年轻人,B,从来都没有收到过信。他常常羡慕地看着A,当A拿起一摞信开始读的时候,他也渴望自己能有一封信,哪怕只有一封。有一天,当他们在等邮件时,他对A说:“你看,你总是有一包信,而我从来没有收到过。如果你给我一封信的话,我就给你五英镑。”“好吧。”A说。邮件来了,他把自己的信递给B,对他说:“你挑一封你喜欢的吧。”B给了他一张五英镑的钞票,看了看那一摞信件,挑了一封,把其余的还给了他。晚饭后,他们正在喝威士忌和苏打水,A漫不经心地问:“对了,信里写的什么?”“我不打算告诉你。”B说。A吃惊地说:“嗯,是谁寄来的?”“那是我的事。”B回答。他们吵了一会儿,但B坚持自己的权利,拒绝透露关于他买的那封信的任何信息。A开始发愁,一连好几个星期,他竭尽所能,想要说服B让自己看那封信,B一直拒绝。最后,A既焦虑,又好奇,觉得自己实在忍受不了了,他走到B那里,对他说:“给你,这是你的五英镑,把我的信还给我吧。”“绝对不行,”B说,“这是我买的,我付了钱,这就是我的信,我不会把它给你的。”

故事讲完了。我想,如果我属于现代小说家的流派,我就应该把这件事原封不动地写出来,然后停笔。但这不是我的性格。我想要一个结构完整的故事,我不知道怎么把它有条理地写出来,除非能给它一个没有一丝质疑余地的结局。但是,即使你允许自己把读者搞得摸不着头脑,你也不想自己同样摸不着头脑。

我与太子和太子妃,也就是贝拉尔亲王和王妃共进午餐。席间,太子跟我聊起我的旅行。“我想你一定去过孟买了吧?”他问道。“是的,”我回答,“我在那里登陆的。”“你去游艇俱乐部了吗?”“是的。”我说。“你接下来要去加尔各答吗?”“是的。”“我想你会去孟加拉俱乐部吧?”“我希望如此。”我回答。“你知道它们之间的区别吗?”太子问道。“不知道呢。”我一脸天真地说。“在加尔各答的孟加拉俱乐部里,他们不允许养狗,也不让印第安人进来,但是在孟买的游艇俱乐部里,他们不介意养狗,只是不允许印第安人进来。”当时我怎么也想不出该怎么回应,直到现在我也没想出来。

宗教大师。他穿着僧人的橘色长袍,但不是橘黄,而是透着些许粉红色,戴着同色的头巾,披着条斗篷。这打扮看起来太热了。他穿着白色的袜子和非常整洁的棕色鞋子,看起来很像舞鞋。他身材高大,微微发福,一张肉乎乎的大脸,金框眼镜后面一双漂亮的眼睛炯炯有神,嘴巴大大的,肉感十足。他说话的声音十分洪亮,当他演讲时,声音往往有些刺耳。他脸上经常挂着微笑。他的举止有一种油滑的仁慈感。他给你的印象是极其自满的一个人。他喜欢被奉承,喜欢谈论自己。有一次,我问他是否会因为放弃尘世间的快乐而后悔。“我为什么要后悔?”他回答说,“这些快乐我在前世都已经经历过了。”

托钵僧。仪式在一个穆斯林公墓举行,几个世纪前,教团的一位圣徒就葬在这里。教团的头领身材十分魁梧,长着一个鹰钩鼻,表情机智而威严。他穿着一件用上等料子做成的棕色阿拉伯斗篷,头上裹着一顶整洁的白色头巾。他坐的地方前面有一个小火盆,里面有烧着的木炭,他不断地往里面添香,他前面还摆着一些德尔维希们表演时用的各式器具。

他们在他对面坐成一排,离他大约四五码远。各个年龄段的人都有,其中一个可能还不到十四岁,一些最重要的人物(从印度人的角度来看),是那些留着大胡子和灰白头发的老人家。这群人都留着长发,衣着五颜六色、鼓鼓囊囊、破破烂烂的,戴着耳环和项链,看起来非常狂野。

仪式从一个祈祷开始,教团头领吟诵着祈祷文,其他人不时也喊着应和。其中一个人走上前,拿起一根大约两英尺长的竹签,把它放在香上熏了熏,让头领摸了摸,然后把竹签戳进自己的脸颊,一直往里推,直到从另一边脸颊穿出来,竹签至少有两英寸长。他绕场一圈,向人们展示自己,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竹签取了出来。他轻轻揉了揉竹签穿进穿出的地方,那里不仅没有血迹,连伤口也没有。另一个人走上前来,拿起另一根竹签,从气管后面穿过自己的脖子,然后把它拔了出来。然后,一个人拿起一把短而钝的匕首,做了一些夸张的手势,大喊几声之后,把自己的眼睛挖了出来。他绕场一周,眼珠耷拉在脸颊上,这副模样着实令人作呕,接着他又把眼珠安了回去,轻轻地揉了揉,看上去完好如初。一个人用竹签刺穿了自己腹部的皮肤,还有一个人刺穿了自己的舌头。他们似乎一点儿都不疼。表演持续了大约半个小时,最后又做了一次很长的祷告。有一两个人流了血,不过就一两滴,很快就止住了。

术士。他个子小小的,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戴着一副眼镜,讲起话来滔滔不绝。他参加过大战,曾以少校军衔出征。他游历过很多地方。他是一个基督徒,也研究帕尔切尔苏斯和埃利法斯·莱维。他分得清白魔法和黑魔法。他蔑视奇迹,却声称自己能悬浮在空中。他辩称,若是仅仅为了满足好奇心而展示自己的能力,那么自己的能量就会削减。他的能量纯粹是精神上的。他声称自己能把病人治好,不过他说他的妻子(她和他一起来的我家)比他力量更强大。她是个印度人,穿着纱丽,不是很年轻了,沉默而警惕。他们离开时,她跟我说我偶尔能看到她,当她凌空出现时,一般都是穿着深蓝色的纱丽。

也许是我们内在的“自我”导致了我们所有的罪恶,但它也是我们的音乐、绘画和诗歌的源头。所以,那又怎样呢?

阿可巴爵士的秘书艾哈迈德·阿里给我讲了下面这个故事:他说,有人把一个被蝎子咬伤的女人带到他面前,跟他说,如果他把十六这个数字写在地上,然后用一只鞋子把它擦掉,这个女人就会痊愈。他不相信,但还是照着做了,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她走了,然后有人指出他写的不是十六,而是十三。从那以后,他就写十六了,治愈了几个人。

一个瑜伽士想过河,但是他没有钱付给船夫,所以只好在水面上踩水过河。另一位瑜伽士听说这件事之后说,这个奇迹也就只值坐渡轮过河所需的那点儿钱。

一个瑜伽士想要乘火车去某个地方,但是没有钱,他问站长能否免费乘车,站长拒绝了,于是瑜伽士就在月台上坐了下来。到了火车发车的时候,它发动不了。据说是发动机出了毛病,所以他们请了机械师过来,机械师竭尽所能,但火车还是发动不了。最后站长跟官员们说了瑜伽士的情况,他被请上了火车,火车立马就开动了。

术士和艾哈迈德·阿里一致认为铁路线上有一个站长可以治疗蛇咬伤,他们说,如果有人被咬了,他有权免费给站长拍一封电报,站长就会拍电报回来,治好病人。

我举办了一个小型晚宴。请了六个人,是几位哲学家、专家和学者。聊着聊着,话题就转到了瑜伽士通过戒律和禁欲所能获得的力量上了,他们告诉我,有一个瑜伽士把自己埋在了一口枯井的井底,叫人们六个月之后再打开。如果他头顶温暖,那说明他还活着,应该让他苏醒过来;如果他头顶冰冷,说明已经死了,就可以把他火化掉。他们照做了,发现他还活着。他很快就苏醒了,现在已经过去十六年了,他还活得生龙活虎。这几个人要么见过他,要么认识见过他的人。他们认为这件事肯定是真的。

孔雀。我们开车穿过丛林。这片丛林不是特别密实,没过多久,我们就透过树木看到了一只开屏的孔雀,它的尾巴美丽极了。它迈步走着,骄傲而华贵,走路的样子透着一种独特的从容感,如此优雅,如此大方,让我想起考文特花园舞台上的尼金斯基,他走起路来就是这般的优雅、大方和从容。我从没见过比那只孔雀独自穿过丛林更动人心弦的景象。我的同伴叫司机停车,抓起了枪。

“我来打它一枪试试。”

我的心悬了起来,一动不动。他开了一枪,我希望他没打中,但他并没有失手。司机跳下车,把那只死鸟捡了回来,它刚才还那么欢快鲜活。这景象真是残忍。

那天晚上我们吃了孔雀胸肉。肉是白色的,鲜嫩多汁。在印度的时候,每晚吃的都是瘦骨嶙峋的鸡,能像今天这样变变口味,真是不错。

贝拿勒斯。没有什么比在日落前的傍晚泛舟恒河更令人印象深刻了。清真寺的两座尖塔耸立在这座城市上方浅白的天空下,看着这幅场景,实在令人兴奋不已。一种奇妙的平和感落在你的周身。万籁俱寂。

第二天早晨,在太阳升起之前,你驱车穿过这座城市,商店还没开门,有人裹着毯子睡在人行道上。三两一群的人走向河边,手里拿着铜碗,照例要去圣水里洗澡。你上了一艘游艇,由三个船工驾驶,慢慢地沿着河边的台阶向前划。一大早,还有些冷。台阶上的人分布得很不均匀,其中有一个台阶上不知道为什么挤满了人。台阶上和水边都是成群结队的人,真是不同寻常。沐浴者的浸洗仪式各不相同。对一些男孩来说,这是玩耍嬉戏的大好机会,他们潜入水中,钻出水面,然后又潜入水中。对有些人来说,这是一项必须尽快搞完的仪式,你可以看到他们机械地做出虔诚的动作,在祈祷的时候喃喃自语。其他人则十分肃穆地对待这项仪式,他们向冉冉升起的太阳鞠躬,双臂伸开举过头顶,虔诚地祈祷着。沐浴结束的时候,有的人便和朋友们聊起了天,看来,这项每天的例行之事给了他们一个绝佳的机会,让他们去聊聊新闻和八卦。还有一些人盘着腿坐在那里冥想。有些人坐着一动不动,着实令人惊叹:他们坐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仿佛坐在一座孤寂的庙里。我看见一位老人,他的眼睛周围用白灰画了两个大圈,前额上画了一块长方形的图案,脸颊上画了一块正方形的图案,看上去就像戴了副面具。许多沐浴者洗完了澡,仔细地擦洗他们的铜碗,他们要用这个铜碗把圣水装回家。

这种场景令人感动、令人兴奋。熙熙攘攘、嘈杂来往的人群有一种沸腾般的活力。相比之下,那些静坐的人们愈发显得沉默、静止和超脱了。

太阳升得更高了,笼罩着这景色的灰色光线变成了金色,给它涂上了一层五彩缤纷的色彩。

他是个结实的小个子男人,走起路来神气活现。他有一颗圆圆的光头,还有一双明亮的蓝眼睛,眼睛周围布满了皱纹,脸上带着愉快的表情。他是政府的工程师,负责修建道路、水坝和桥梁。他的平房就在河的对面。客厅里摆着几把舒服的扶手椅,中间摆着一张雕花的印第安桌子,墙上挂着精美的木雕,雕刻的是神话里面的场景,还挂着他捕杀的动物头颅和镶框的照片。在游廊和河流之间有一片细长的小花园,里面长着一棵树,这棵树的美让我印象深刻。它的叶子并不密,所以你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它的枝干,它们在天空的映衬下呈现出精美的图案。它很可爱,但是工程师显然没有注意到它的美,他一定觉得我这么说很好笑。

我们谈论射击,他提到他曾经打死过一只猴子。“我永远不会再开枪打猴子了。”他说,“我当时正在修路,所有的劳工都罢工了,总共有六百来人。因为工头病了,他们担心他会死掉,他们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不干了。我尽了最大努力想要他们留下来,最后他们说,如果能杀一只猴子,他们就可以留下来,因为这样他们就可以取猴子心脏里的血液,用它治好工头。嗯,我不能让工程停下来,所以我拿起枪,沿路往前走。通常周围会有很多猴子在那里玩耍,黑脸的猴子,过了一会儿我就看到了一只。我瞄准它射击,但只打伤了它。它跑向我寻求保护,一直在叫唤,呼喊得像个孩子。”

“后来工头好了吗?”我问。

“嗯,他真的好了。不管怎样,我到底是把路修好了。”

范·H。他大约六十岁,是个大个子,肚子大大的,长着一张肥厚的大脸和一个大鼻子,胡子和头发都已花白。他的眼睛是蓝色的。他很健谈,遣词用句十分准确,但带着点儿口音。他嗓门很大,举止欢快。他年轻的时候肯定长得不好看,现在,他衣衫褴褛,不修边幅,又那么胖,虽然从他的大个头来看,他还算“举足轻重”,但他既不尊贵,也不引人注目或让人印象深刻。他在东方已经有三十多年了。他最先去的是爪哇。他是一位了不起的语言学家,一位梵文学者。他广泛涉猎东方宗教和希腊哲学方面的著作,所以他的兴趣自然是在赫拉克利特上,书架上放着所有现存的与赫拉克利特有关的文学作品。他的公寓里摆满了书。墙上挂着许多藏族的小旗子,屋里到处都摆着藏族的铜饰。他在西藏生活了很长时间。他贪吃,还喜欢喝啤酒。在利德比特的影响下,他成了一名见神论者,去了印度,在阿迪亚尔做了几年图书管理员,但后来和贝赞特夫人发生了争吵。当我问他对圣雄甘地的存在与否有何看法时,他说,他认为关于圣雄甘地存在和不存在的证据大约各占一半。虽然他早已失去了对神智论的信仰,但他仍然对利德比特怀有极大的崇拜之情,并相信自己拥有超自然的力量。我认为现在佛教才是他真正的信仰。

他年轻时,在爪哇雇了一个仆人。这个仆人和他一起旅行了九个月,然后给他讲了自己的身世:他是个爪哇苏丹的后裔,已经结婚了,有一个孩子。他的妻子和孩子都死了,他伤心欲绝,隐居丛林,过着苦行僧的生活。后来他加入了一群烧炭工,和他们一起住了几个月。有一天,他们对他说,这不应该是王储后代的生活,并说服他去拜见一个陌生人。那是个茶园主,是个爪哇人,大约四十岁,人们普遍认为他就是某个著名的叛逃者本人(而不是他的转世),他在战败后便消失不见了(那那·萨希布就是这样),一百多年过去了,他却尚在人世。这个人叫他到巴达维亚去,在那里他会找到一个白人,他要在那里给他做九个月的仆人。他还告诉他这个白人哪天能到。事实上,一切都和茶园主事先告诉他的完全一样,这激起了范·H的兴趣,于是他便去拜访茶园主。他看到的是一个相貌平平的人,此人深受百姓的尊敬,却对自己的情况只字不提,大家都认为他是那个古代的英雄,对此,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当范·H问他,到底是什么让他指示那个仆人来巴达维亚服侍自己的时候,他的回答是:“有一种知识来自头脑,也有一种知识来自内心。我看了看自己的内心,看到了什么就说什么。”

一个年轻的军官乘半岛暨东方轮船公司的轮船回家,在路上,有人看见他在甲板上阅读有关泰姬陵的书籍。人家问他为什么,他说:“嗯,我在阿格拉待了四年,可从来没有去那里看过,但我知道当我回到家的时候,每个人都会问我关于那里的事情,所以我想在我回家之前,最好把关于它的一切都记下来。”

泰姬陵。尽管我对它有过很多期待,尽管我见过它的所有照片,但当我第一次从大门口的平台上真正看到它的时候,我被它的美丽征服了。我意识到这是艺术真正动人心弦的地方,并试图趁它在我脑海里仍然鲜活的时候,发自内心地把它好好审视一番。我此时才理解,当人们说某某事物美得令人窒息的时候,他们并不是在做一个无聊的比喻。我真的感到呼吸急促。我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愉快的感觉,好像我的心在膨胀。我感到惊奇和喜悦,我觉得,我还有一种解脱的感觉。但是我此前正好在读数论派哲学,这个学派认为艺术是一种暂时的解脱,所以也许我此时只是忆起了这个说法,并把它当成了自己的真实感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