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洛朗监狱。监狱长是个矮胖的男人,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色制服,束腰短上衣上挂着法国荣誉军团的十字勋章。他讲话的时候伴有超级多的手势,说话带着浓重的南法地区口音。他成天乐呵呵的,粗俗且无知,但为人还算善良宽厚。他是靠着政治影响得到这份工作的。他的年薪是六万法郎,可能还有很多额外津贴。他很喜欢这份工作,因为他开销很少,这样便可以攒下不少钱。他期待着十年后退休,然后在里维埃拉为自己盖一栋房子。
他的妻子胖嘟嘟的,长得相当漂亮,但有些不修边幅,她母亲在塞特开了一家烟草公司。她和她的丈夫是青梅竹马。她总是穿着同一件蓝底白点的连衣裙,这件裙子使她的蓝眼睛显得更有光彩。她天真烂漫,喜欢卖弄风情,但她爱着自己胖胖的丈夫,并为他感到骄傲。
监狱的看守长是一个高个子的巴黎人,头发是浅金色而不是深棕的。他为人诚恳,有些腼腆,非常彬彬有礼。他对刑罚学很感兴趣,读了很多书。他有这样一种想法——唤醒罪犯本性中善良的一面,对改造他们有巨大的效果。他希望他们能改过自新。
圣·让的一个老看守员。他长了一头短而浓密的白发,还有一大把白胡子,布满皱纹的脸晒得很黑。他反对死刑,认为任何人都没有权力去剥夺他人的生命。他讲了一件事,说一名医生跟一个马上要被砍头的人约定好,让他在被砍头之后如果还有知觉就眨三次眼睛,他说后来他看到那个人的眼睛眨了两下。
当一个人被判死刑时,这一判决必须得到巴黎部长的确认。星期天不执行死刑。如果同时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被送上断头台,那么首先被处死的罪犯是罪行最轻的,这样他就不会恐惧地看着同伴死去了。囚犯不知道自己会被处死,直到狱卒进来说“要鼓起勇气”之类的话,他才意识到,自己要被处死了。当有人要被执行死刑的时候,其他的犯人都很沮丧,很紧张,他们都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干着自己手里的活。
刽子手把头砍下来之后,揪着耳朵把头拎起来,展示给旁观的人看,口中说着:“我现在代表的是法兰西人民的正义。”断头台的旁边是一个大柳条筐,上面盖着黑布,尸体就放在筐里。刀以闪电般的速度落下,血喷涌而出,溅了刽子手一身。每次行刑后,都要给他发一套新衣服。
监狱长的房子。这是一座白色的木框架大房子,里面配的都是政府统一的家具,每个房间中间都有一盏枝形吊灯,客厅里有几把又硬又不舒服的椅子。房子面朝大海,有一个被用作客厅的大阳台。花园里种着九重葛、巴豆、肉桂、番木瓜和凤凰木,看上去像是某个退休商人的郊区花园,乱糟糟的。
处罚室。它们又长又窄,里面有一张木板床、一张凳子和一张固定在墙上的小桌子。房间里面很热,沉重的门上开了个小口,通过这个小口可以有些微光线照进来。被判处关禁闭的罪犯被锁进这些处罚室,只有早晚各一个小时的时间可以出来放风。走廊尽头的牢房漆黑一片,因为只有过道入口的门上才能透些光进来。
大多数犯人都住在放着五六十张床的监舍里,不过还有一些小牢房,有的位于监舍楼上的二楼,有的则位于一个单独的院子里,那些守规矩的犯人如果提出申请,便可以住进去。然而,有时他们不喜欢一个人待着,便会要求回到集体监舍。每一间小牢房里都有一张吊床和一张小桌子,罪犯可以把他自己的零碎东西放在桌子上,一把刮胡刀、一把剃刀、一把梳子和一两张照片。墙上钉着他们从画报上剪下来的一些图画。
囚犯。他们穿着粉色和白色相间的条纹睡衣,戴着圆草帽,脚上穿着木底和皮面的鞋子,但没有穿袜子。他们的头发剪得很短,很糟糕。他们的食物包括灰面包(每天两大片)、骨头和肉汤、土豆和卷心菜、牛肉,如果他们表现良好,还会有一份奶酪和一杯葡萄酒。他们拿出蓝色小袋子装的粗烟草卷烟来抽。他们坐在房子的走廊或门廊上,边聊天边抽烟,或者四处闲逛,有的独自一人,有的由狱卒看守,干起活也十分散漫。尽管食物充足,他们还是很瘦弱,经常发烧,还会患钩虫病,他们的眼神都直愣愣的。他们看起来不太正常。朗姆酒对他们来说太奢侈了。他们都有刀。
没有狱卒敢在晚上锁好门后进入监舍,否则他就别想活着出来。
监狱的大门整天敞开着,他们可以自由进出。
监狱的下层看守都是些守规矩的罪犯,这也算个正式职位了。他们不跟囚犯们住在一起,他们戴的是毡帽而不是草帽。他们非常不受其他囚犯的待见,经常有人被杀。
刽子手。他也是个囚犯,他训练了两条杂种狗来保护自己,晚上它们就在院子里巡视。他有一栋自己的小房子,就在监狱长家附近。其他犯人都不和他讲话,他的饭菜由助手从监狱厨房里端过来。他闲暇的时候就在公园里散散步、钓钓鱼,然后把鱼卖给监狱长的老婆。
断头台在监狱内的一个小房间里,但是监狱外面有一扇门可以通进去。为了确保它的性能良好,刽子手会用香蕉树干进行演练,因为它的粗细跟人的脖子一样。从一个囚犯被绑起来到他的头掉下来,只需要三十秒。刽子手每执行一次死刑可以得到一百法郎。
前一个刽子手不见了,他们以为他逃走了。三周后,人们发现他被吊在一棵树上,身上还有刀伤,人们之所以发现他,只是因为他们看到一群秃鹫(它们被称为胡兀鹫)簇拥在一棵树周围。他之前就知道囚犯们要杀他,于是申请把自己调到卡宴或者调回法国。结果他们还是抓住了他,把他捅死后拖进了丛林。
这些被流放的惯犯,被送到圣·让,并不完全是为了让他们服刑,而是为了维护国内的社会治安。他们捕捉蝴蝶和甲虫,把它们做成标本装在盒子里卖掉,或者把水牛角制成装饰品。在流放营地的某处有个报亭,就像某个法国小火车站的报亭一样,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待出租的书籍和一个月前的旧报纸。上面用法语写着“谢绝赊账”。另一处有一个小剧院,里面有一个舞台,舞台的背景是流放犯人们草草画的。
大海里到处都是鲨鱼,他们笑着说鲨鱼是最好的看守。
今天我花了一天的时间去调查那些谋杀犯的作案动机,想要搞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他们犯下罪行,被判了终身监禁。我惊奇地发现,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他们是因为爱、嫉妒、仇恨、报复或者一时的**而杀了人,但是当我进一步询问时,才发现隐藏在表面下的根本原因是金钱。除了一起谋杀案之外,在我所调查的所有案件中,钱都是幕后黑手。唯一的例外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他是个牧羊人,强奸了一个小女孩,当她大声叫喊时,他害怕别人听到,就把她掐死了。他现在才十八岁。
马提尼克岛。1902年,培雷火山爆发,吞没了圣皮埃尔镇。四万人丧生。在此前不久曾发生过一些火山活动,圣皮埃尔镇北部也发生过一次火山喷发,死了不少人。然后没过几天,毫无预兆,一团大火像燃烧的旋涡一样席卷了圣皮埃尔镇,摧毁了港口的船只。一股熔岩和灰烬随着火苗落下,还伴着浓稠的毒气,使那些逃过前面几劫的人窒息而死。所有能跑的人都从城里逃出来了,全家人一起往外跑,奇怪的是,毒气向他们袭来的时候分布得并不均匀,前面的一群人躲过去了,后面一群人也幸免于难,中间的一群人却被毒气笼罩,丢掉了性命。
我问我的朋友们,这场灾难对那些获救的人有什么影响。我想知道这场可怕的灾难和奇迹般的逃脱是否对他们产生了精神或道德上的影响,是否改变了他们后来的生活,他们的信仰是否得到了加强或削弱,他们是变善良了还是变坏了。每个人都给了我同样的答案:这对他们没有任何影响。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因火山喷发而破产,他们的一切都付之一炬了,但当他们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后,还是尽最大的努力去继续生活,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们对信仰的虔诚没有增减,他们既没变善良也没变邪恶。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人类有一种韧性,一种健忘的力量,或者也许仅仅是一种迟钝,这样人类才得以从自诞生以来所遭受的无数恐慌中幸存下来。
西印度群岛。一个女孩来这里做家庭教师,负责照看某个定居在岛上的英国人家的孩子,没过多久,一个种植园主向她求婚。从表面上看,这对她来说是一个很好的对象:他很富有,是个好人,人缘很好。他的肤色有点儿深,因此不属于白种人的阶层,但是从他的外表、习惯和态度来看,他和任何一个白人一样“白”。姑娘对他的爱和他对姑娘的爱一样深,但是她的雇主劝她不要着急,劝她回英国住六个月,以确定自己的想法。过了六个月之后她回来了,两个人结了婚,但商量好不要孩子。种植园主是一个好丈夫,一个充满**的爱人,一个令人愉快的伴侣,她非常幸福。后来他得了伤寒。他病得很重,女孩在他那年迈的黑人奶妈的帮助下照顾他。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好像变了,但是她无法解释他的变化,他似乎是在精神上而不是身体上垮掉了。她知道在有色人种中盛行迷信,而他似乎也迷上了这种迷信。有一天,他拒绝去看英国医生。“只有老奶妈能治好我的病。”他不耐烦地说。当她规劝时,他粗暴地叫她闭嘴。“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那天晚上,他们把她赶出了房间,奶妈和三个老汉一起走了进去,他们都是黑人,其中一人腋下夹着一只白色的公鸡。她站在门外,听到奇怪的咒语,然后是一阵扑腾声,可能是鸡拍打翅膀的声音,她意识到他们正在宰杀那只白色的公鸡。当这些黑人走出房间,她又可以进去时,她看到病人的前额、脸颊、下巴、胸部、手上和脚上都沾满了血。那时她才明白,尽管她的丈夫有着蜜色的皮肤和红色的鬈发,但他骨子里还是个黑人。两三天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