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年轻人来说你不再是同龄人,认识到这一点真让人不开心。你们不是同一代人。对他们来说,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们可以尊敬你,他们可以钦佩你,但是你和他们之间是有鸿沟的,他们最终总会发现与同龄人为伴比与你为伴更开心。
但是中年也有中年的好处。青年被舆论的枷锁束缚着手脚,中年则可以享受自由。我记得我毕业离校的时候,对自己说:“从今以后,我想什么时候起床就什么时候起床,想什么时候睡觉就什么时候睡觉。”那当然是夸大其词了,我很快就发现,文明人的生活都是受束缚的,只允许一种适度的自由。每当你有一个目标,你就必须牺牲一些自由来实现它。但是当你到了中年的时候,就会发现,为了实现任何你追求的目标,牺牲多少自由都是值得的。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因为生性腼腆而吃了很多苦头,到了中年,总算从腼腆的状态中解脱了出来。我的体力从来都不太好,走路时间长就会疲惫不堪,但我还是走了,因为我羞于承认自己的软弱。我现在没有了这样的感觉,便少了很多不适。我一直讨厌冷水,但多年来,我都会洗冷水澡,还会在冰冷的海水里游泳,因为我想和其他人一样。我过去常常从高得让我紧张的地方跳水。我常常因为打球比别人差而感到羞愧。当我什么都不懂的时候,我羞于承认自己的无知。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发现说“我不知道”是件多么容易的事情。我发现人到中年时,没有人会指望我能走上二十英里的路,或打一场杆数差点为零的高尔夫球,或从三十英尺高的地方跳水。这些事情都是好的一面,使生活变得愉快美好。不过就算他们还指望我那么做,我也不在乎了。年轻人都急着想要和同伴一样,这就是年轻人不快乐的原因;人到中年学会了跟自己和解,这就是中年变得容易让人接受的原因。
人们无法从生活中获得完全的满足,便通过想象来补偿自己。个体不断地有各种各样的需求,迫使他放弃了许多本能的需求。但是,对个体而言,做到真正的放弃几乎是不可能的,在对荣誉、权力和爱情的渴望面前,他退缩了,用幻想来欺骗自己。他从现实转逃至一个人造的天堂,在那里他可以满足自己的欲望,没有任何阻碍。于是,他用虚荣心为这种心理过程赋予了一种特殊的价值。在他看来,发挥想象力是人类最崇高的活动。然而,想象其实就是失败,因为发挥想象就是承认自己在与现实的对决中失败了。
小说家的素材。小说家们总是面临着这样的风险:随着他对世界的了解不断深入(正是这个世界给了他们创作的主题),他对自己内心想法的把握也越来越全面(这使得他们的思想有了非常好的连贯性),他对写作技艺的运用越来越娴熟,他可能就不再对那些构成写作素材的包罗万象的人生经历感兴趣了。随着年岁渐长,他的智慧或满足感也逐渐丰满,此时,他不再过多地关注与普通人有关的事情了,于是,他便迷失了方向。小说家必须保持一种孩子般的信念,去关注常理认为不重要的事情。他必须永远都不要完全长大。就算有些事已经与他的年龄无关,他也必须始终保持兴趣。一个五十岁的人需要有一种特殊的思维方式,才能非常认真地对待小伙子和小姑娘的火热情感。一个人如果觉得人类事务琐碎,那他就不可能再当一个小说家了。你常常可以在作家身上看出他们的气馁,他们意识到自己陷入了这种困境,你也可以看到他们是如何处理的:他们有时会在不同的主题中寻找意义;有时会抛开现实生活,转而去写科幻;有时,他们与自己的过去渊源过深,无法在现实的网罗中挣脱,就只好通过尖牙利齿的讽刺来处理旧日的素材。因此乔治·艾略特和H. G.威尔斯便不再写被**的少女和多情的小职员了;托马斯·哈代从《无名的裘德》转向了《列王》;福楼拜也从乡下人的感情故事转向了《布瓦尔与佩舒舍》这样的残酷故事。
艺术作品。当我在音乐会上看那些听众或在画廊里看那些人群时,我会自问,他们对这些艺术品究竟有什么反应?很明显,他们常常感触颇深,但我看不出这样的感触对他们有什么影响,如果没有效果,那它的价值就微乎其微了。对他们来说,艺术只是一种消遣或一种庇护所。他们认为活着就应当去工作,艺术则可以给他们喘息的机会,或者当他们对现实失望时,艺术可以给他们以安慰。艺术是劳动者在劳作中停下来时喝的那杯啤酒,也是妓女们从生活之苦中抽身片刻,想要喝上一口的杜松子酒。“为艺术而艺术”,跟“为喝酒而喝酒”没什么两样。半吊子在欣赏艺术作品时,会把自己产生的毫无新意的情感视若珍宝,这种人比酒鬼强不到哪里去。他抱着悲观主义的态度。生活是一场苦苦挣扎,或许一生都会心力交瘁,但他在艺术中可以寻得片刻休息或者忘却烦恼。悲观主义者拒绝现实,艺术家接受现实。一件艺术作品所引起的情感,只有在它对人物产生了影响并使其采取了行动的时候,才算有价值。不管是谁,如果能受到这样的影响,那他自己本身就是艺术家。艺术家对艺术作品的反应是直接而理性的,因为在他身上,情感被转化为与他的目的相关的思想,而对他来说,思想只是另一种形式的行动。但我并不是说只有画家、诗人和音乐家才能对艺术作品做出有益的反应,那样的话,艺术的价值将大打折扣。在我说的艺术家中,还包括了另一类人,他们所从事的是最微妙、最被忽视和最重要的艺术,那就是人生的艺术。
我的第一本书出版于1897年,取得了一定的成功。埃德蒙·戈斯对它赞赏有加。在那之后,我又出版了其他几本书,成了一名受欢迎的剧作家。我写了《人性的枷锁》和《月亮与六便士》。我过去每年都会和戈斯见一两次面,一直持续了二十年。每次见到他,他总是油腔滑调地对我说:“哦,亲爱的毛姆,我非常喜欢你写的《兰贝斯的丽莎》。你把它写完就封笔了,真是太明智了。”
垂死的诗人。他病得很重,照顾他的朋友觉得他应该给他的妻子发个电报。她算是个画家,到伦敦的一家小画廊举办个人画展去了。当朋友告诉他已经通知了她时,他很生气。“你为什么不让我安静地死去呢?”他大叫。有人给他送了一篮桃子。他说:“她到这儿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篮子里最好的桃子拿出来吃掉。她一边吃,一边还会大谈自己在伦敦取得的成功。”
朋友去车站接她,把她带到了公寓。
“哦,弗朗西斯科,弗朗西斯科!”她喊道,大步走进房间。他的名字叫弗朗西斯,但她总是叫他弗朗西斯科。“多么糟糕!哦,好漂亮的桃子。谁寄给你的?”她挑了一个,啃着那多汁的果肉。“我的个人画展,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真是太成功了。大家都很欣赏我的画。大家都围着我。他们都说我很有天赋。”
她说个不停。最后,朋友告诉她很晚了,得让她的丈夫睡觉了。
“我累死了,”她大声地说,“这一趟跑的。我坐了一晚上,一眼都没合,真是可怕。”
她走到床边去吻病人。他把脸背了过去。
他是个船务员。他从十四岁就开始工作,在同一家公司工作了二十二年。他二十八岁时结了婚,妻子在一两年后生了一场病,落下了终身残疾。他对妻子不离不弃,十分忠诚。他开始偷保险公司的印花,倒不是因为他想要钱(虽然这的确能给妻子弄到一些好吃的),而是因为他一想到自己并不是雇主们所认为的那种体面、可靠的职员,就觉得有趣。后来他的偷窃行为被人发现,他知道自己会被解雇,也许会被送进监狱,这样就没有人照顾他的妻子了,于是,他就杀了她。她死后,他在她头下放了个枕头,在她身上盖了一床羽绒被。然后,他带着她的宠物狗去了兽医那里,想给它实行安乐死,因为他自己不忍心杀死它。然后,他到警察局自首了。
T。他个子高高的,清瘦但不干巴,走起路来有些驼背。我想他大概在四十五岁到五十岁之间,因为他卷曲的头发虽然浓密,却已花白,而且他那刮得干干净净的脸上布满了皱纹,气色不太好。他戴着一副金边眼镜。他很低调。他说话声音很低,除非有人主动跟他说话,否则他很少开口,虽然他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聪明话,但他也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蠢话。他在美国最重要的公司之一供职,很受人信赖,最吸引人的地方正是他的可靠感。显然,他不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但他确实是一个很诚实的人。他的生活很节制。他有一个深爱着的妻子和两个令他引以为傲的孩子。你可以放心地打赌说,他一生中从未做过任何让他有理由后悔的事。他对自己供职的公司很满意,对自己在公司里的地位也很满意,这是个体面而不引人注目的职位,他对自己住的房子、工作的城市和每天上班所乘坐的火车服务也很满意。他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员工。他是一台巨大机器上的铆钉,并且乐于成为这样的一颗铆钉。巨大的操作杆,巨大的旋转齿轮,巨大的汽缸,这些东西从来都没有让他动心,他从未想过自己除了做一颗铆钉以外,还能做什么。他与众不同,而他之所以不凡,就是因为他平凡得如此极致。
一个家庭聚会上。邮件刚刚送到。女主人给了她一封信,她认出是情人的笔迹。她打开信,读了起来。突然,她发觉自己的丈夫正站在身后,从她背后看着那封信。她把信读完,然后把它递给了女主人。
“他看起来很爱你,”她说,“但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让他给自己写这样的信。”
如果你的钱比别人多一些,你就知道他们肯定会来揩你的油,但让人恼火的是,他们竟然把你当成傻瓜,觉得你根本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主意。如果他们侥幸得手,那也只不过是你让他们得手的罢了。
埃内斯特·P。他是一个年轻的法国人,家境很好,很有才华,他的家人希望他能有一番杰出的事业。他打算进入外交部门工作。二十岁时,他疯狂地爱上了一个比他大八岁的女孩,但她嫁给了一个更适合她的人。这给了他很大的打击。使他全家惊愕的是,他放弃了学业,而他原本必须要靠努力学习才能通过外交部门的考试,他后来跑到巴黎的贫民窟去做社工了。他变得十分笃信宗教(他的家人都不信神),沉浸在神秘主义文学中。当时摩洛哥有一些动乱,他加入一次危险的远征,在远征中被杀了。这一切对他爱过的女人、他的母亲和他的朋友们产生了毁灭性的打击。他们深感不安。他们觉得自己中间曾经生活过一位圣人,他的温柔、善良、虔诚和灵魂的高贵使他们感到自惭形秽,并且害怕。
我想,仅凭这些事实,便可以写出一个动人的故事,我感兴趣的是这个可怜的孩子的生死,会对那些曾经和他接触过的人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但我觉得太难处理了,所以就没有写。
人们有时会因为你对他们做过的好事而原谅你,但很少会因为自己曾对你造成的伤害而原谅你。
作家必须既幽默又严肃。
在船尾划出的水沫里,粼光闪闪,就像躺在海底的死人在讥讽地眨眼。
日落。密布的乌云搭成一道拱门,太阳古怪地落在拱门后面,拱门下面的天空,一片淡绿和金黄,像是通向神秘魔法世界的入口。这使你想到了华多的画作——《舟发西苔岛》。它给人以充满希望和未知的欢乐。接着,太阳沉入地平线以下,拱门也坍塌了。现在,乌云在骇人的余晖映衬下显得黯淡无光,就像一座大城市的废墟,宫殿、寺庙和巨大建筑的废墟。前面几分钟的希望和信心就像加沙的石柱一样分崩离析,绝望感笼罩着我的内心。
廉价惊悚小说。这种小说的作者不怎么受人们的尊敬,但他们于人类实在有功。他们知道这个世界对他们的轻视,当他们提到自己的作品时,也会耸耸肩,面带微笑地自我贬损一番。他们急于向你保证自己不是容易上当受骗的蠢货,好消除你对他们的鄙夷。当你表扬他们时,他们会表现得十分不自信。他们不敢相信你是认真的,然而他们的确值得称赞。有时,你没有心思去读那些所谓的好文学;有时,你的大脑会疲惫,会焦躁;有时,经典文学会让你感到无聊;有时,你会感到烦恼忧伤;有时,你会乘火车旅行;有时,你会生病……在这些时候,有什么能比一本好的惊悚小说更让人舒服呢?你沉浸在谋杀、抢劫、背叛、敲诈、监禁、九死一生等故事中;你出没在鸦片烟馆、盗贼的厨房、艺术家的工作室和豪华的酒店里;你与伪造者、小偷、骗子、枪手、侦探、女冒险家、卧底、罪犯、受迫害的女主角和被诬告的英雄为伍。惊悚小说优秀与否,和其他艺术形式的标准是不一样的。虽然故事写得非常不切实际,但这阻碍不了你在读书过程中的享受,如果故事创作得不够离奇,那反而才是缺点。在这种小说中,优雅的文风十分不合时宜,也不需要什么幽默感。如果你本不想笑,嘴角却忍不住上扬,那就完蛋了,你必须带着一种高度紧张的严肃态度去读惊悚小说。你的手紧张地一页一页翻着。时间过得飞快。你打败了时间。然后你就忘恩负义地把书扔到一边,冷笑一声,一副瞧不起作者的模样。真粗鲁。
他的职业是哲学家,我便去请教他一些我一直无法理解的事情。我问他“二加二等于四”的说法是否有什么意义。我看不出“四”除了是“二加二”的同义词之外还有什么意思。如果你在《罗格同义词词典》中查“粗暴”一词,你会发现它有大约五十个同义词;它们有不同的引申意义,由于它们的音节数量、字母组合或是发音的差异,在一个特定的句子里,有些词可能比其他词更适用,但他们所指的含义其实都是相同的。当然,它们的含义也只是大致相同,因为没有哪些同义词可以是完全相同的含义。而“四”不仅是“二加二”的同义词,也是“三加一”和“一加一加一加一”的同义词。我的这位哲学家说,他认为“二加二等于四”的说法有明确的含义,但他似乎不能确切地说出到底是什么含义。当我问他,数学说到底是否只是一部极其复杂的《罗格同义词词典》时,他改变了话题。
(1) “throw bread on the waters”,英语成语,表示“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