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读到康德(Kant)时,我发现自己不得不放弃我年轻时所崇尚的唯物主义和与之相伴的生理决定论。那时我还不知道康德的体系中充满了各种反对意见,我在他的哲学中找到了一种情感上的满足。思考不可知的“事物本身”,令我兴奋不已。我对人类从表象构建的世界感到满意。它给了我一种特殊的解放感。我不同意康德的那句名言,即你应该这样做,你的行为可以成为普遍准则。我太过于相信人性的多样性,以至于不相信这种说法的合理性。我想,对一个人来说正确的事情,对另一个人来说很可能是错误的。就我个人而言,我多半想一个人待着,但我发现没有多少人愿意这样做,如果我让他们一个人待着,他们会认为我不友善、冷漠、自私。但是一个人不可能长期研究唯心主义哲学家而不接触唯我论。唯心主义总是在其边缘艰难生存。哲学家们像受惊的小鹿一样回避它,但其论辩又继续引导他们回到唯我论上。就我看来,他们之所以能逃避它,只是因为他们不愿追寻到底。唯我论是一种对小说家来说非常有**力的理论。唯我论的主张也是作家的惯常做法。它的完整性和优雅性使其具有无限的吸引力。既然我不认为每一个读过这本书的人都会了解各种哲学体系,那么,如果我简单地说一下什么是唯我论,内行的读者也许会原谅我。唯我主义者只相信自己和自己的经验。他创造的世界是他行动的舞台,他创造的世界是由他自己、他的思想和情感组成的。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一切可知的事物,所有经历的事实,都是他的头脑中的一个概念,没有他的头脑,这种概念就不复存在。他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假定自己以外的任何东西。对他来说,梦想和现实是一体的。生活是一个梦,在这个梦中,他创造出的事物出现在他的面前,这是一个连贯而又一致的梦。当他不再做梦时,这个世界,连同其美丽、痛苦、悲伤和难以想象的多样性,也就停止了。这是一个完美的理论,只有一个缺点:它不可信。
当我满怀雄心壮志,想要写一本关于这些问题的书时,我想自己必须从头开始,于是我学习了认识论。我发现自己研究的所有理论都不太有说服力。在我看来,普通人(即哲学家蔑视的对象,除非碰巧他们的观点与哲学家一致,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就会被认为很有价值)没有能力判断他们的价值,也许有权选择最能满足他先入为主的观念的理论。如果一个人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判断,在我看来,这个理论似乎有很大的合理性。它认为,除了某些基本信息(他们称之为“给定信息”)以及他们推断出来的其他人存在的思想之外,人类什么也不能确定。他们所有的知识都是虚构的,是他们为了方便生活而设计的思想建构。在进化的过程中,他们必须适应不断变化的环境,他们用各处撷取的片段拼绘出了一幅画卷,因为它们符合自己的目的。这是他们所了解的现象世界。现实只不过是他们提出的作为其诱因的假设。他们也可能会用其他的片段,组合成另一幅画面。这个不同的世界将会和我们想象中的已知世界一样连贯和真实。
我们很难说服一位作家,让其相信身体和思维之间不存关系。福楼拜(Flaubert)在写爱玛·包法利(Emma Bovary)自杀时,所描述的砷中毒症状的经历,只不过是小说家经历的一个极端例子。大多数作家在写作时,会感到发冷、发热、疼痛、苦恼、恶心。反过来,他们也意识到自己许多最称心的作品,都是在自己身体呈病态的状况下创作出来的。了解到许多最深挚的情感,许多似乎直接来自上天的思考,都可能是由于缺乏锻炼或者肝功能不良,他们就免不了以某种讽刺的眼光看待他们的精神体验。这或许是件好事,因为这样他们就可以管理和运用这些体验。
在我看来,哲学家们为考虑普通人而提出的关于物质和精神之间关系的各种理论中,仍然最令我满意的是斯宾诺莎(Spinoza)的观点,即实体思维和实体外延是同一种实体。当然,如今为了方便起见,人们称其为能量。如果我没有误解的话,伯特兰·罗素(Bertrand Russell)在提到中性材质是精神和物质世界的原材料时,用他现代的方式表达了一种相似的观点。我试着给自己描绘一幅这样的画面,我看到精神,就像一条穿过物质丛林的河流,但是河流是丛林,丛林又是河流,因为河流和丛林是一体的。生物学家未来在他们的实验室里能够创造生命,这似乎并非不可能,那时我们可能会对这些问题有更多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