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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成为一名医学院学生,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时,我试图摆脱这种恐惧。我读了很多书。它们告诉我,人类是一个受制于机械法则的机器。当机器停止时,人也就完了。我看到人在医院里死去,我那震惊的感觉证实了书本教给我的东西。我满足于相信,宗教和上帝的观念是人类为了生活的便利而演化构建出来的,代表着曾对物种生存一度有价值的东西(无论如何,我要说这种价值还存在),这必须从历史的角度加以解释,并且不能与真实事物相对应。我称自己为不可知论者,但在我的血液和骨子里,我把上帝视为一个理智的人,必须拒绝的假想。

但如果没有上帝把永恒的火焰交付于我,没有灵魂可以托付,如果我只是机械力量的玩物,生存斗争的推动力量,那我看不出别人教我的“善良”到底有何意义。我开始阅读伦理学。我认真地阅读了许多令人生畏的大部头著作。我得出的结论是,人们仅仅追求自己的欢愉,当他为了别人的利益而牺牲自己时,那只是一种幻觉,这使他自己相信他所追求的不是使自己得到满足。由于未来是不确定的,所以及时享乐是一种常识。我认为,对与错只是个字眼,行为准则不过是人们为自己的自私目的而制定的惯例而已。自由的人没有理由遵循这些准则,除非为了满足个人的便利。我那时有一种喜欢用格言警句的倾向,而且当时这也是一种风尚,于是,我把自己的信念用一句话表述出来,并对自己说:“随你的意愿去吧,要适当考虑拐角处的那个警察。”到我二十四岁时,我已经建立了一个完整的哲学体系。它基于两个原则:事物的相对性和人类的圆周性。从那时起,我就发现第一个原则并不是一个原创的见解。也许另一种原则意义深奥,但即使我绞尽脑汁,这辈子也想不出它到底意味着什么。

有一次,我读了一个小故事,非常喜欢。它可以在安纳托尔·法朗士(Anatole France)的《文学生活》(La Vie Littdraire)的一卷中找到。那是多年前的事了,但它一直在我的记忆中:有一个年轻的国王,他焦急地想要公正地治理好自己的国家,于是,派人请来国家中的智者,并命令他们收集世界各地的具有智慧的书,以此,他可以读这些书,学会如何更好地做一个国王。三十年后,这些智者带着一群骆驼,驮着五千册大书回来了。他们告诉国王,这里收集了智者们从人类历史和命运中学到的一切知识。但国王沉浸在国事中,不能读那么多书,所以就命令他们去把这些知识压缩成更少的数量。十五年后,他们回来了,骆驼驮着五百本书。对于这些书卷,智者告诉国王,他能从中找到世间所有的智慧。但仍是过多,国王就再次打发他们回去。十年过去了,他们回来了,这次他们只带了五十本书。但是国王又老又累。他现在甚至连这点书都没时间阅读了,他命令智者们再次减少书的数量,只给他一个人类知识摘要的单卷,以使得他最终能学到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东西。他们走了,开始工作,五年后回来了。当他们最后一次来到这里,把他们的劳动成果交给国王时,他们已经是老人了。国王也快死了,他再也没有时间读他们给他带来的那一本书了。

我所寻找的就是这样的一本书,它能回答所有困扰我的问题,如此一来,一切问题都能得到一劳永逸的解决,我就可以不受任何阻碍地追求自己的生活模式了。我读了又读,从古典哲学家转向现代哲学家,认为在他们之中,也许我能找到我想要的东西。而哲学家们之间意见也不太一致。我发现,他们作品中的批判部分令人信服,但对于建设性的部分,尽管我经常看不到其缺点,却意识到,它们没法使我接受。这种印象使我想到,尽管哲学家们有学问、逻辑、派别,他们接受这样或那样的信念,不是因为理性的引导,而是因为性情的迫使。否则,我就无法理解,在经历了这么长时间之后,他们彼此之间如何产生如此深刻的差别。我不知道在哪儿读到,费希特(Fichte)曾说过,一个人的哲学取决于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突然想到,也许我在寻找一种找不到的东西。在我看来,哲学中不存在每个人都可以接受的普遍真理,但只存在一个真理,即与每个人的个性相一致的真理。那么对我来说,唯一的一件事就是缩小搜索范围,寻找一些其哲学体系与我相适应的哲学家,因为这位哲学家与我是同一类人。他所给出的用于解决我困惑的问题的答案,必须使我满意,因为它们是符合我性情的唯一可能的答案。

有一段时间,我深为实用主义者所吸引。英国著名大学的学者们写了不少形而上学的著作,然而我并没如期望的那样从中受益。在我看来,他们似乎太绅士了,不可能是很好的哲学家。我不禁怀疑,他们有时会因为怕冒犯与他们有社交关系的同事的脆弱情感,而无法进行合乎逻辑的论辩。实用主义者精力充沛,他们非常活跃。其中最重要的哲学家都文笔不错,我无法彻底理解的问题,在他们笔下显得简洁明了。但是,尽管我很愿意相信,我却不能使自己像他们那样相信,真理不过是我们为满足自己的实际需要而创造的。我认为所有知识都是基于感性体验的,在我看来,这种感性体验似乎是上天赋予的,无论是否合适,都必须接受。如果“相信上帝存在”能给予我安慰,那上帝就是存在的,对于这个论点我也不会觉得舒服。我对实用主义者不再感兴趣了。我发现柏格森(Bergson)读起来很好,但令人难以信服。在贝奈载托·克罗齐(Benedetto Croce)身上,我也没有发现任何与我目的相符的东西。另一方面,我发现伯特兰·罗素(Bertrand Russell)是一位使我非常满意的作家。他的作品很容易理解,英语也很好。我怀着钦佩之情拜读他的著作。

我非常愿意接受他作为我的寻找向导。他具有世间的智慧和常识。他能容忍人性的脆弱。但我及时发现,他是一个对这条路没有什么把握的向导。他心绪不宁,就像一个建筑师,当你想要一所房子住的时候,他先说服你用砖块建造它,然后在你面前摆出一堆不错的理由,说明它为什么应该用石头建造。但当你同意了,他就会以同样好的理由,来证明唯一能使用的材料是钢筋混凝土。与此同时,你却没有一个栖身之所。我在寻找一种哲学体系,就像布拉德莱(Bradley)的哲学体系一样,既前后一致又自成体系。在这种体系中,一个部分必然依附于另一部分,这样,任何东西都无法改变,除非整个体系崩溃。这是伯特兰·罗素(Bertrand Russell)给不了我的。

最后我得出的结论是,我永远找不到我想要的那本完整而又令人满意的书,因为那样的书只能是我自己的一种表达。因此,与其说是出于谨慎,不如说是出于勇气,我下定决心,一定要为自己而写这本书。我找出了大学生要取得哲学学位的必读书目,然后苦读了一遍。我想,这样我至少应该为自己写书打下一个基础。在我看来,我四十年(当有这个想法时,我四十岁)里学习积累的关于世界的知识,以及正准备花几年的时间勤奋研读哲学文献,我应该有能力去写我心中所构想的那本书。我意识到,这本书除了对我自己,其价值不过如此:它可能为一个善于思考的人勾勒出一幅其“灵魂”(找不出一个比这更好的词)的清晰画像,与通常被归于专业哲学家的那些人相比,他的生活更充实,人生体验也更丰富。我很清楚,自己没有形而上学的思辨天赋。我想从各处汲取理论,不仅满足我的思想,而且还能满足比我的思想更重要的东西——所有的本能、情感和根深蒂固的偏见(这些偏见如此紧密整合,以至于很难将其与本能区分开来),并且用这些理论创造出一个对我有效的哲学体系,使我能够追寻自己的人生道路。

但我读的书越多,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就越复杂,我就越意识到自己的无知。那些哲学杂志使我感到特别沮丧,在这些杂志里,我发现一些主题讨论得极为详尽,显然这些主题很重要,但这对仍在哲学黑暗中摸索的我来说,却显得有些琐碎。他们处理主题的方式、逻辑工具、每一个观点被论证或反驳时的谨慎、每个作者在初次使用时所定义的术语、引用的权威,都向我证明了哲学。无论如何,都是专家之间要处理的事情。外行不太可能理解其中的微妙之处。我需要二十年的时间来准备写我构想的那本书,等到写完的时候,我可能会像安纳托尔·法朗士(Anatole France)的故事里的国王一样,躺在将死的病**,至少对我来说,我所付出的努力将不再有什么用了。

我放弃了这个想法,现在我所能展示的努力成果,就是当时写的一些杂乱无章的笔记。我不要求这些笔记甚至其中的文字有什么独创的地方。我就像一个流浪汉,用自己能找到的最好的东西装扮自己——仁慈的农妇给的裤子,从稻草人身上扒下的外套,从垃圾箱里翻出的不成双的靴子,还有路上捡到的帽子。尽管是一堆破衣烂衫,他却穿得很舒服,可能不好看,但他发现它们很适合自己。当他经过一位穿着考究的蓝色西装、头戴一顶新帽、皮鞋擦得锃亮的绅士时,他觉得绅士看起来高贵气派,但他不确定,自己若穿上那身整洁体面的华服,是否会像穿着破衣烂衫那样轻松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