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位朋友是内阁大臣,我写信请他帮我个忙,于是我被邀请到陆军部报到,但是我担心被安排在英国做文书工作,同时也急着赶往法国,就加入了一个负责救护车的部门。虽然我并不觉得自己的爱国心比别人少,但我的爱国主义混合着新体验给我带来的兴奋,我自踏入法国的那一刻,就开始做笔记。我一直保持着记录的习惯,直到工作变得繁重,所以在每天下班后我都累得什么都不想做,直接上床休息了。我很享受投入这种不需要负责任的新生活。离开学校后,不再有人命令过我,所以现在被安排要做这做那的时候,我很开心,做完后我会感觉,我的时间还是属于我自己的。作为作家的时候,我从未有过这种感觉。相反,我觉得我连一分钟都不能浪费。但现在不同,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在小酒馆闲聊数个钟头。我喜欢认识各种各样的人,虽然我不再写作,但他们的独特个性还是珍藏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未处于任何特殊的危险中。我很想知道,当处于危险中时,我会有什么样的感受。我从未觉得自己很勇敢,我也认为我没有必要勇敢。我唯一一次可以考验自己是否勇敢的机会就是在伊普尔(Ypres)的大广场(Grande Place)上,我正走向另外一边去看损毁严重的布商大厅(Cloth Makers Hall),我刚待过的那地方旁边的墙被炮弹击中,但我当时太惊愕了,根本没有注意自己的心理状态。
后来我加入了情报部门,我觉得这份工作比开救护车更适合我。这份工作让我感到既浪漫又荒谬。我学会如何摆脱跟踪的人、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秘密会见特工、以神秘的方式传递讯息、把报告秘密送出国界。这一切无疑是很有必要的,但也很容易使人想起当时那些廉价侦探小说里的情节,与真实的战争脱离,我只能把它留作某一天或许我会用到的素材。但它这种题材很老套,所以我怀疑自己是否能用得上它。在瑞士待了一年后,我在那的工作就结束了。这份工作大部分都在户外进行,瑞士冬天酷寒,无论什么天气,为了工作,我都不得不穿越日内瓦湖(Lake of Geneva)。这使我当时的身体状况很差。工作结束后,对我来说似乎没有什么事可做了,于是我去了美国,我的两部戏剧即将在那里上演。我想恢复内心的平静,但由于自己的愚蠢和虚荣,这种平静因一些偶发事件而破碎,这些事也没必要细说了,于是我决定去南海(South Seas)。由于年轻时读过《退潮》(The Ebb-Tide)和《营救者》(The Wrecker),所以一直很想去看看,我还想为我构思了很久的基于保罗·高更(Paul Gauguin)一生的小说去获取素材。
我去了那里,去找寻美丽和浪漫。值得高兴的是,这片巨大的汪洋隔断了我和困扰着我的麻烦。我发现了美丽和浪漫,发现了一些我从未预料到的东西。我发现了一个新的自己。自从我离开圣托马斯医院,我一直和那些珍视文化的人生活。我开始觉得,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比艺术更重要。我在宇宙间寻求一种意义,唯一能找到的就是人类在这里和那里所创造的美。从表面上看,我的生活多样而精彩,但其实它是很狭窄的。现在我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小说家的一切本能都呼之欲出,去接收新奇的事物。不仅仅是岛上的美丽吸引我,赫尔曼·麦尔维尔(Herman Melville)和皮埃尔·洛蒂(Pierre Loti)的书已经让我有所了解,虽然这里有种不一样的美,但它并没有希腊或者是意大利南部美。吸引我的也不是因为那里**不羁、有点冒险却又轻松的生活,让我兴奋的是遇到一个又一个对我来说很新鲜的人。我就像一个自然学家,进入了一个动物种群丰富得难以想象的国家。有些人我认识,是我以前书中读过的熟悉类型,他们带给我的惊喜感觉,就如同我曾在马来群岛(Malayan Archipelago)看到的栖在树枝上的一只仅在动物园里见过的鸟儿一样。最开始第一眼,我以为那只鸟一定是从笼子里逃出来的。另外一些人也让我觉得很陌生,就像华莱士(Wallace)遇到一个新物种时那么激动不已。我发现他们很容易相处。他们有各种各样的类型,事实上,要不是我的观察力受过良好的训练,他们很容易让人脸盲迷惑,但我不需要特意努力,就可以把他们分类记住。他们中很少有人有文化。与我所受到的教育相比,他们在不同的学校学习生活,对事物的看法和结论也不一样。他们只是生活在不同的层次上,我不能以我的幽默感,自以为自己的生活比他们更高级。我们只不过不一样。明眼人可以看出,他们的生活对他们来说也形成了一种有秩序而连贯的模式。
我走下了受人尊崇的高台。在我看来,这些人比我目前为止所认识的那些人更有活力。他们不是如宝石一样猛烈燃烧,而是如炽热冒烟的熊熊烈火。他们有自己的狭隘。他们有自己的偏见。他们常常乏味、愚不可及。但我不介意,因为他们与众不同。在文明社会里,因为要遵从一定的行为规范,人们的特质往往被打磨殆尽。文化则是掩盖其真实面孔的面具。然而在这里,人们**裸地展现自己。犹如被抛入了仍存有大量原始状态生活中的异质生物,他们从未觉得自己有必要去适应传统的标准。他们的特质得以有机会不受控制地发展。在大城市里,人们就像混装在一个袋子里的石头,他们的棱角被磨掉,直到最后像弹珠一样光滑。然而,在这里,人们的棱角从未被打磨过。他们给我的感觉,似乎比我生活中其他任何人都更接近人性的本原。我的心跃向他们,就像多年前跃向鱼贯进入圣托马斯医院门诊部的人们一样。我在笔记本写满了对他们外貌和性格的简短描述,而现在,这些无数的印象激发了我的想象力,一个暗示,一个意外,或者是一个巧妙的构思,许多故事围绕着他们最生动的一面形成、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