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谨慎地对待成功才算明智。因为他成功了,他必须诚惶诚恐地看待其他人对他的要求,成功施加给他的责任,以及成功之后给他带来的一些妨碍性活动。成功只能带给他两件好事:其一,也是目前来说更重要的一点,就是遵循自己所好的自由;另一个就是提高对自己的信心。尽管作家心存自负,也容易虚荣,但在将自己的作品与他心目中的作品进行比较时,他还是免不了会忧虑不安。他心目中的作品与他能写出来的最好作品之间,仍有很大差距,所以,对他来说,最后这个作品不过是权宜之作。他可能会对这页或那页很满意,赞成某个情节或人物。我想,他对自己的作品整体上完全满意的时候一定很少。在作家的内心深处,一直怀疑其作品根本就不好,而对于公众的赞扬,尽管他更怀疑其价值,仍觉得是上天给他的一个安慰。
这就是为什么赞扬对他来说很重要。渴望得到赞扬,对他来说是个弱点,尽管这或许是可以被原谅的弱点。对于赞美和批评,艺术家应该淡漠待之,因为他只关注与自己有关系的作品,而作品是如何影响公众的,这是他要从物质上而不是精神层面关心的事情。艺术家为自己的灵魂得到解放而创作。创作就是他的天性,就像水会从山上顺流而下的天性一样。艺术家把他的作品称作其思想的结晶,将创作的痛苦比作分娩之痛,并非随便一说的。作品就像某种有机物,不仅存活于艺术家的大脑中,还在其心脏、神经、内脏里发育,是其创造本能从他灵魂和身体的经历中发展而来,最后这种东西会变得令人难以忍受,必须想办法摆脱掉它。当摆脱掉时,他会享受到一种解脱感和一刻舒适安静的小憩。但与人类母亲不同,他很快就会对降生后的孩子失去兴趣。那不再是他的一部分。它已经满足了他,现在他的灵魂正准备迎接一场新的受孕。
在创作作品的过程中,作者已满足了自己。但这并不是说,他的作品对别人有任何价值。一本书的读者,一幅画的欣赏者,是不会考虑艺术家的感受的。艺术家已得到了释放,而外行人寻求的是交流,他自己就可以判断交流是否对他有价值。对于艺术家来说,他提供的交流是一种副产品。我现在说的不是那些练习艺术用于教学的人。他们是传授者,对他们来说,艺术仅是一个次要问题。艺术创作是一种特殊的活动并通过艺术本身得以满足。创作出来的艺术可能是好的或者是坏的。这是外行人来决定的事情。他主要看提供给他的作品是否具有交流的美学价值而形成决策意见。如果作品表现了对现实世界的逃避,他会欢迎它,但最多只能把它描述为一种次等艺术;如果它丰富了他的灵魂,开阔了他的个性,他就会恰当地把它称为伟大的艺术。但我坚持认为,这与艺术家无关。如果他因给人带来欢乐或者是更大的力量而高兴,这也是人之常情。但如果人们从他的作品中没有发现任何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也不应该见怪。从其创作本能的满足中,他已经得到了回报。现在这不是对完美的忠告,这是艺术家朝着自己的目标——无法实现的完美——努力的唯一条件。如果他是一个小说家,他会利用自己对人和不同地域的体验、对自己的理解、他的爱与恨、他深邃的思想和转瞬的幻想,在一部又一部的作品中描绘生活的画卷。它永远只会是一个局部的画面,但如果他幸运的话,他最终也会在其他事情上取得成功,他将描绘自己的一幅完整画卷。
无论如何,当你把目光投向出版商的广告时,如此一想也是一种安慰。当你阅读那些长长的书单,发现评论家吹捧他们的智慧、深奥、创意和美妙时,你的心就会失落。你难道希望和这么多的天才竞争吗?出版商会告诉你,一本小说的平均寿命是九十天。你很难让你自己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你把所有心思投入到这本书中,耗费了好几个月的辛苦工作,却仅花三四个小时就能读完,并很快就会被人抛诸脑后。虽然这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好处,但还没有一位作家目光狭隘到不悄悄希望他作品的某些部分可以影响一代或者两代人。相信身后的声誉,对作家来说一种无害的虚荣,往往使艺术家接受他一生中的挫败和失望。当我们回顾那些二十年前似乎肯定会不朽的作家时,我们意识到他们要获得那种不朽是多么不可能。他们的读者现在在哪里?随着大量新书籍不断推出,以及与那些还在世的作家不断竞争,曾经被遗忘的作品再次被人们记起的可能性是多么微乎其微!关于后代,有一件非常奇怪,又让有些人觉得非常不公的事情,他们似乎只选择关注那些一生中都受到欢迎的作家的作品。只能取悦小众而忽略大众的作家将永远难以受到后代的欢迎,因为后人不会听到他们的名字。流行程度足以证明他们没有价值,流行作家懂得这些,对他们来说还算一种安慰。莎士比亚(Shakespeare)、司各特(Scott)和巴尔扎克(Balzac)可能不是为了切尔西(Chelsea)那些名气不大的哲人而写作,而是为了后代而写作。作家只有在自己的作品中得到满足才能感到安全。如果他能够意识到,从他的作品带给他的灵魂的解放中,从塑造灵魂的愉快中,在一定程度上至少可以满足他的审美意识,他也就获得了回报,并且不需要关心结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