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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的脑海中仍然还有几部戏。其中有两三部只是模糊的计划,我愿意放它们走,但有四部戏已在心中成形归类,我已准备好把它们写出来,而且我也意识到,如果我不把它们写出来,它们会继续缠扰我的。多年来我一直在想着它们,但我从未动笔,因为我认为它们不会给观众带来欢乐。我一直不喜欢经理人在我身上亏钱,我认为这归于我的资产阶级本能,幸好总体来说他们并没有亏钱。人们普遍认为,上演戏剧盈利与否的比例是四比一。当我说事实证明了我一直是四比一以上时,我认为我并没有夸大其词。我按照自己希望其越来越不成功的顺序写了我最后几部戏剧。在我确定与观众了断之前,我不想破坏我在公众间的声誉。我很惊讶,前两部戏剧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功。最后两出和我预料的一样,没那么成功。我仅拿出《圣焰》(The Sacred Flame)这部戏谈一下,因为我在其中尝试了一个实验,本书的一些读者可能认为它足够有趣,值得花几分钟时间斟酌一下。我尝试在这部戏中写一种比我过去习惯使用的更为正式的对话。我于1898年写了我的第一部全幕剧剧本,1933年写的最后一部。在那段时间里,我目睹了对话的变化,从平内罗(Pinero)浮夸、迂腐的演讲,从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优雅的造作,转变到当今的极端口语化。对现实主义的需求诱使剧作家们越来越深地陷入了自然主义,正如我们所知,一种被诺埃尔·科沃德(Noel Coward)孕育到极致的风格。不仅要避免“过于文学”,还要极力追求“现实性”,而且避开语法的运用,句子被断开,因为据说在日常生活中人们讲话是不合乎语法的,采用断句或者是不完整的句子,其使用的词汇也是最简单最普通的单词。这种对白靠耸肩、挥手和面部表情来弥补不足。由此我认为,此种过分跟风就是剧作家们对自己利益严重的损害。对于他们再现的俚语的、省略的、不完整的语言,只是一个阶层的语言,年轻且缺乏教育的富裕阶级的语言,报纸上把此种人描述为“赶时髦”的人。他们是八卦专栏和插图周刊页面中的人物。英国人发音不清,这是事实,但我不认为他们说话像别人所说的那么不清楚。还有很多人,包括不同职业的成员以及有修养的女性,他们使用合乎语法和精心挑选的语言,来装饰自己的思想,用合适的词语和恰当的语序,清晰地说出他们想要表达的东西。当前的情形,迫使一名法官或者名医像酒吧里无所事事的人一样无法充分地表达自己,严重歪曲了事实真相。它缩小了剧作家可以处理的角色范围,因为他只能用言语表明这一范围。而当对白只是一种口语化的象形文字时,不足以描绘出人类微妙的心灵或错综复杂的情感。剧作家不知不觉地被引导着去选择观众心目中讲话自然的人作为他的角色,其言谈不可避免地简单且浅显。这样一来限制了剧作家的主题,因为这种创作方式很难处理人类生活的根本问题,当你把自己局限于自然主义对话时,要想分析人性的复杂性(以及戏剧性的主题)是不可能的。自然主义的对白模式已经扼杀依赖口头智慧的喜剧,而口头智慧又依赖于巧妙的措辞。因此它在散文剧的棺材上又加了一个钉子。

于是我想,在《圣焰》(The Sacred Flame)中,我会尝试让我的角色不用他们日常所用的词语,而是以一种更正式的方式,使用他们可以预先准备好的,知道如何运用精准的语言表达他们想说的话。可能是我处理得不太好。在排练期间,我发现演员们不习惯使用这种语言,他们显得很不舒服,感觉就像在背诵台词,我不得不简化和分割我的句子。我留下足以让评论家们批评的余地,由于“文学性”,我的某些对话受到指责。他们告诉我说,人们不那样说话。我也从没想过他们会这样说话。但我没有坚持。我就像一个出租屋的租客,租期将至,再改变结构是不值得的。在我的最后两部剧中,我重新使用了之前一直使用的自然主义对话。

当你多日来穿行于山路之间,某一时刻,你确定绕过面前的巨石之后,平原就会出现在你面前。然而面对你的却是另一座巨大的岩壁,令人生厌的山路还在继续。在此之后,你确信将会看到平原,你错了,山路仍在蜿蜒,另一座大山挡住了你的去路。随后平原突然就出现在你面前。你内心狂喜;视野广阔,阳光充足;山脉的压迫感从你的肩膀上去除,你兴奋地呼吸着这广袤田野里的空气。你会有一种美妙的自由感。当写完最后一部戏剧时,我就有这种感觉。

我不能说我是否一劳永逸地脱离了剧院的束缚,因为作家就是灵感(被迫称它为灵感,是因为缺乏更谦逊的词语)的奴隶,我不确定,有一天我会不会突然想到一个只能以戏剧形式表达的主题,我希望不会。因为我有一种观念,我想我不能指望读者除了愚蠢的傲慢外,还要思考。我似乎已经从剧院中获得了所有可以获得的经验。我赚了足够多的钱,足以按自己喜欢的方式去生活,并且可以满足自己的一切要求。我已经“臭名远扬”,同时可能还拥有暂时的美名。我本应该会感到满意。但是还有一件事我想要实现,对我来说,这可能是我最没希望在戏剧中达成的梦想:完美。我考察的不是自己的戏剧,没有人能比我对其中的错误更加敏感,我说的是从过去传给我们的戏剧。即便是最伟大的戏剧也有严重的缺陷,你必须从它们创作时的时代规约和舞台条件上寻找借口。伟大的希腊悲剧离我们很远,并且解释一个太过陌生的文明,很难坦率地评判它们。在我看来,没有比《安提戈涅》(Antigone)更接近完美的戏剧了。在现代戏剧中,我认为没有比拉辛(Racine)能偶尔更接近完美。但是这是以多少限制为代价啊!他运用高超的技巧雕刻了一个樱桃核。只有盲目崇拜者才会拒绝发现莎士比亚戏剧中在处理手法和人物刻画上不小的缺点。因为正如我们所知,莎士比亚会为了效果好的场景而牺牲一切,这也可以理解。所有这些戏剧都是用不朽的诗句写成的。

当你尝试在现代散文戏剧中寻找完美时,你不会找到的。我想大家都承认易卜生(Ibsen)是过去一百年以来最伟大的剧作家。与他的戏剧中所有巨大的优点相比,他的创作是多么的贫乏,他的人物是多么的重复,当你从表面向下挖掘时,会发现大多数主题都是多么的愚蠢!这样或那样的缺陷在戏剧艺术中看起来是固有的。为了获得一个结果,你必须牺牲另一个,要写出一个完美的戏剧,在所有细节、主题的趣味和意义,在人物塑造的精妙和原创,在构思的合理以及对白的优美等方面都达到完美,这是不可能的。在我看来,在小说和短篇故事中,完美还是可以实现的,虽然我几乎不敢奢望,但我一直认为,在某些媒介中,我可以比在戏剧中更有机会接近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