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想法模糊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渐渐地让我对戏剧越来越不满,最终我决定来做个了断。我从未非常轻松地参与一项合作,正如我指出的那样,一部戏剧比其他任何艺术作品都更需要团队的努力合作。我发现,与合作者一起和谐地工作越来越困难了。
人们常说,优秀的演员从戏里体会到的,比作者赋予这个戏剧本身的还要多。这种说法不确切。一个优秀的演员,通过把自己的天赋带入一个角色中,往往会赋予该角色一种价值,这是一种外行人阅读剧本时看不到的内涵,但他充其量只是能达到作者脑海中所设想的理想境界。但要做到这一点,演员必须演技娴熟。在大多数情况下,演员的表演必须与作者在心目中设想的画面接近一致,令作者满意。我还算幸运,在我的所有戏剧中,某些角色的表演正是我所设想的。但是也并非所有的角色都演绎得近乎完美。这显然是不可避免的,因为最适合某个角色的演员很可能会有别的安排,所以你必须要接受第二或第三位好的演员,这种情况没别的解决办法。近年来,做过戏剧选派角色的人都知道,纽约的竞争以及英美两国影业之间的竞争,使得为某一角色找到一位合适的演员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困难得多。经理人逐渐发现自己不得不聘请一位他认为资质平庸的演员,因为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了。另一个方面的困难就是薪水问题。一个小角色经常需要聪明的演绎,所以需要有经验的演员来表演。但从经营的角度来看,这个角色只会支付一定的薪水,所以物色合适的人选参与其中就有些不切实际。某一角色没得到充分的演绎,那么整出戏的平衡则会受到危害。一幕具有一定价值的场景可能会因为不恰当的表现而被舍弃。最适合某一角色的演员,却不愿意出演这个角色,可能因为这个角色太小或者不能引发共鸣,这种情况时有发生。
说了这么多,我并无意存心降低我对那些优秀男女演员的感恩之情,因为他们,我的很多戏剧都取得了如此大的成功。我欠他们很多。那些帮我实现梦想的人太多了,要把他们的名字一一列出来,未免有些乏味。但有这样一位演员,因为他还不算一个明星,所以几乎没有得到他应得的认可,可我愿意提一下他。他是C.V.弗朗斯(C.V. France)。他曾参演了我的几部戏剧。他演的每一个角色都令人钦佩。他表现出了我脑海中人物性格中最细微的特征。在英国的舞台上很难找到一个比他更有能力、更聪明、更多才多艺的演员。另一方面,我也意识到,在我创作完成的戏剧中,观众没有看到所有我希望他们看到的东西。关于演员选角错误,特别是发生在有名气的演员身上时,往往不能被纠正,然后作者会感到屈辱,因为对他的评判仅仅是对其意图的曲解。舞台上没有不受演员影响的角色。有些角色舞台效果很好,也有些角色——往往都是非常重要的——反而效果不佳,但无论如何,舞台效果只有在角色得到完美演绎的情况下才能得以充分实现。世界上最幽默的台词只有以正确的方式说出来才显得好笑。不管一幕场景有多温馨,如果表演中没有温情,整个场景就会没有任何效果。演员为剧作家准备的另一个陷阱是经常不被觉察的。选择演员扮演的制度使这种陷阱难以避免。作者设计出一个角色,然后一个演员被选定,因为他具备作者所需要的特质。但是演员在作者设定好的人物上赋予其个人的特质,会造成荒唐的夸张。作者创作的原本真实、自然的人物,就这样变得怪诞可笑。我经常试图让一位演员扮演与其自身类型相反的角色,不过我不知道这个方法是否被证明是成功的。与现代演员所拥有的相比,它需要更强的适应能力。也许剧作家应对这一困难的最佳方式,就是不去充分描写他剧中的角色,而是轻描淡写地勾画人物,让演员以他们自己的个性丰富这个角色。但剧作家一定要确定能选出可以做到这一点的演员。
这种夸张、错误地选派角色,有时候是不可避免的,但已经足以歪曲作者的意图,而作者的意图还会经常被导演进一步地歪曲。当我第一次为舞台写剧本时,导演对他们自身作用的定位要比最近谦逊,那时他们仅把自己限于删减剧本冗长乏味的地方,并用他们的才能来掩饰作者的建构错误。他们安排了演员的站位,并帮助他们充分演绎自己的角色。我认为,莱因哈特(Reinhardt)肯定是第一位为导演在合作中提出要占主导地位的人。他的例子使得那些天赋有限的导演开始效仿,有的人不止一次可笑地宣称,作者的脚本仅仅是导演表达自己想法的工具。有些导演甚至把他们自己想象成剧作家。杰拉尔德·杜莫里耶(Gerald du Maurier),一位非常出色的导演,他告诉我说,他没有兴趣指导一部他无法改写的戏剧。这仅是一个极端的例子。但是找到一位仅满足于诠释作者作品的导演,确实变得非常困难。导演经常把指导戏剧视为一个可以进行原创的机会。如果公众知道,导演的愚蠢固执使得一个作者真正的意图没有被如实地表现出来,那他们不仅会感到惊讶,而且会责备导演的粗俗与愚蠢。导演是一个有思想的人,但思想不多,这是一件灾难性的事情。孕育思想虽令人兴奋,但只有当你孕育的思想足够多,以至于你没有给它们带来任何不应有的后果,并且以其所拥有的价值看待这些思想时,它才是安全的。想法很少的人会发现很难不以过度的崇敬之情看待其思想。一个导演会很重视他想到的一些碎片式的对白和一点事端或场景效果,以至于为了引入这些东西,他会兴高采烈地打断戏剧的动作或歪曲戏剧的意思。导演往往都是虚荣、自负、固执己见和缺乏想象力的。他有时候独断专制,会迫使演员复制他自己的语调和他自己的动作。演员们通过拍马屁来获得角色,通过自己的顺从来得到导演的欢心,导演说什么他们做什么。这样,他们的表演中就没了演员诠释角色的自发性。最好的导演就是做得最少的导演。我现在很幸运,不时有导演诚恳地渴望能尽力按照我的剧本进行指导,并且会努力满足我的愿望。但是进入别人的思想是非常困难的,即使是志同道合的导演也只能大致勾勒作者意图。我想,导演带给观众的都是些观众期望看到的东西而不是作者真正的意图,但这并不符合作者的目的。
当然,对于作者来说补救的办法就是自己导演自己的戏剧作品。除了那些自己曾是演员的人外,很少有人能做到这样。仅仅告诉演员语调或手势是错误的是不够的,你必须能够通过言语和行为向他展示什么是正确的。由于配角演员的演技不足,这一点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必要。杰拉尔德·杜莫里耶(Gerald du Maurier)常常通过一种令人羞愧的但却很有效的滑稽讽刺的权宜手段来模仿一位演员做某事的方式,然后向他展示该如何做到这一点。他之所以这样做只是因为他曾是一个非常出色的模仿者和很好的演员。但这只不过是一件小事。导演是一件复杂的事情,是一项业务,或者如果你喜欢这门艺术,那就必须经受痛苦才能获得。导演要处理戏剧的各个部分,入场和出场,安排各种角色的站位,以便他们的分组合理,并且在合适的时间很容易抓住观众的眼球。他考虑到了每个演员个体的特殊性,当某人被要求做一些不属于他能力范围内的事情时,他可以找个借口来解决这样的困难。导演也会留意整体演员的特殊性,比如没有哪个英国演员可以在说出二十行以上的台词时不会感到不自在,导演就设计了帮助他们克服此种困难的办法。他将观众的兴趣引导到剧情的主线上,并通过巧妙设计去引诱他们,以坚持看完枯燥且不可缺少的说明部分和关键点,以及对戏剧情节的介绍,没有哪个戏剧可以避免这些。他还要考虑到观众会走神,通过制造“事端”在危险的节点吸引人们的注意力。他还要考虑到演员的敏感、嫉妒和虚荣,并留意自然的利己主义不会打破戏剧中的平衡。他明白每个角色都要赋予其合适的价值,而且没有哪个演员乐意通过侵犯其他角色来使自己的角色更加重要。他决定何时加速、何时放慢、何时强调、何时忽略、何时浓墨重彩、何时淡写轻描。他负责处理布景,并注意使布景适合表演,对于表演实用可行。他选择适合各个角色的服装,并密切关注那些为了穿得漂亮而穿得不合适的女演员。他还要留意灯光。无论是一件事物,或是一门艺术,都需要导演有条理精细的技术知识。他还需要机智、耐心、好脾气、定力和适应能力。对于我自己而言,我一直都意识到自己不具备导演一部戏剧所需的知识和能力。另外,阻碍我的还有我的口吃和一个不幸的事实:我写完一个剧本并最终纠正了打字稿后,我再也不会对它提起任何兴趣了。我很好奇,作品会怎样被表演出来,但是当我把剧本交给别人时,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亲密地理会它们了,就像母狗不再关心它那已经被别人收养的小狗一样。别人经常指责我说,当导演和我的意见相左时,我经常接受他们的想法做出让步。事实是,我一直倾向于认为别人比我知道得多。除非我生气,否则我从不喜欢吵架,也很少发脾气,所以最终我并不在乎那么多。令我对戏剧日益感到厌倦的原因,并不是导演有时不称职,而是他们必须要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