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对现实主义的需求,使戏剧放弃了诗歌的点缀,所以,戏剧进行了错误的转向。诗歌有一种特殊的戏剧价值,任何人在观看拉辛(Racine)或莎士比亚(Shakespeare)的任何一部伟大作品中措辞激烈的长篇演说时,只要观察一下自己感受到的兴奋和激动,就会明白诗歌的戏剧效果。这种兴奋激动是独立于理智之外的,是源自韵律词句所带来的情感力量。但不止于此,诗歌赋予事物传统的形式,增强了审美效果。诗歌使戏剧达到了白话剧所不可能达到的一种美。无论你有多么欣赏易卜生的《野鸭》(The Wild Duck)、王尔德的《不可儿戏》(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nest)或者萧伯纳的《人与超人》(Man and Superman),如果你认为这些戏剧很“美”的话,你都算是滥用了“美”这个词。但诗歌的主要价值在于,它把戏剧从清醒的现实中解救出来。它把戏剧放在了另一个层面,使戏剧源于生活却又与生活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样,观众就更容易调整自己的感觉状态,使他们更易于感受到戏剧的独特魅力。在戏剧这种人为的传播媒介中,生活不是一种逐字逐句的直译,而是一种自由的意译,因此剧作家有足够的发挥空间,来使他的艺术达到所能达到的最佳效果。因为戏剧是一种假扮的艺术。它追求的不是事实,而是舞台效果。柯勒律治(Coleridge)所写的那种“自愿搁置怀疑”(willing suspension of disbelief)的态度对于戏剧而言是至关重要的。真实对剧作家的重要性在于它使戏剧更富有趣味,但对剧作家来说,真实只不过是一种逼真。这是他能说服观众接受的东西。如果观众相信,一个男人得知在别人那里发现了他妻子的手帕,他就因此怀疑他的妻子,那好,这就是引起他嫉妒的充分理由。如果他们相信,十分钟之内就能吃完一顿六道菜的大餐,那就好极了,剧作家就可以继续写他的剧本了。但是如果无论是动机还是行动,都要求剧作家越来越现实主义,不能快乐或者浪漫地去装点生活,而只是去复制生活,那他就被夺走了大部分的创作资源。他被迫放弃独白,因为人们自然不会对自己大声说话。他不能精简压缩事件,以加快剧情的发展,必须使它们像在现实生活中一样不慌不忙地发生。他必须避免意外和偶然,因为我们知道(在剧院里)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结果表明,现实主义往往只能产出一些单调乏味的剧本。
当有声电影开始出现时,白话剧无力为自己辩护。因为电影可以更有效地表现动作,而动作是戏剧的精髓。银幕能营造一种人为的效果,就像诗歌曾经给戏剧带来的那样,因此戏剧又有了一种不同以往的标准——逼真,只要能够引发戏剧情境,不大可能的事也是可以接受的。电影带来了各种各样新奇、生动的戏剧效果,带给观众刺激和兴奋。思想剧作家不得不吞下这颗苦果,因为他们作品的受众主要是知识分子,而知识分子对他们的戏剧不再感兴趣,却会对滑稽闹剧哄堂大笑,并沉湎于电影画面的刺激和精彩。当然,事实是知识分子已经屈服于这种舞台剧曾竭力予以摆脱的氛围,并受到这种假扮艺术的支配,而这种假扮艺术曾让第一次看洛佩·德·维加(Lope de Vega)和威廉·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的戏剧的观众为之倾倒。
我一直不愿充当先知的角色,把改造同胞们的事留给别人去做,但我不得不陈述我的看法,那就是我为之付出了那么多心血的白话剧将面临死亡。那些仅依赖于时代习俗,而非深层次人类需求的次要艺术,只会在人类历史上做短暂停留。十六世纪的意大利牧歌曾经是一种流行的音乐娱乐形式,让作曲家们兴奋不已,并产生了复杂的表演流派。但是,当能产生其所追求的更美妙、效果奇特的乐器被发明后,它就衰落沉寂了。同理,白话剧也会遭受相同的命运。也许有人会说,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所带给你的情感共鸣和战栗,是电影银幕永远给不了的。还有人会说,丝竹之音永远无法弥补人类声音的亲密特质。然而,事实证明,它们可以。
有一件事可以确定,那就是如果舞台剧还有机会生存下去的话,就不要再试着去做那些电影能做得更好的事情了。那些剧作家走了一条错误的道路,他们通过大量的小场景,试图再现电影的快速动作和各种场景。我想,或许剧作家现在可以明智地回到现代戏剧的本源上来,求助于诗歌、舞蹈、音乐和壮观的场面,诉诸所有可能的娱乐资源。但我也意识到,电影院以其雄厚的资源,无论在哪方面都可以做得比剧院更好。当然,这种戏剧需要一个同时也是诗人的剧作家。也许现实主义剧作家今天最好的机会,就是致力于迄今为止电影在呈现方面做得还不太成功的事情——动作是内在的而非外在的那种戏,以及机智风趣的喜剧等。银幕需要有肢体动作。无法转化成动作的情感,以及诉诸精神层面的幽默,对电影来说,都没有什么价值。无论如何,也许在某段时间内,这样的戏剧也有其自身吸引力。
但我们应该认识到,就喜剧而言,对其现实主义的要求是不必要的。喜剧是一种人造的东西,所以只有自然主义的表象而非现实,才是恰当的。我们必须为了笑而去寻求笑。剧作家现在的目的不是要真实地再现生活(这是一件悲惨的事情),而是讽刺地、有趣地评论生活。不应该让观众问,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吗?他们应该满足于笑。在喜剧中,剧作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要求人们“自愿搁置怀疑”。因此,当批评家们抱怨一部喜剧时不时地“堕落”成闹剧时,他们是错误的。实践证明,通过三幕纯喜剧来吸引观众的注意力是不可能的。因为喜剧吸引的是观众的集体心智,而这会渐渐让人幽默疲劳。闹剧则吸引的是更强健的器官,即观众的肚肠。伟大的喜剧作家,如莎士比亚(Shakespeare)、莫里哀(Moliere)和萧伯纳(Bernard Shaw),从来没有拒绝滑稽闹剧。因为来自生活的鲜活血液,供养着喜剧之躯生存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