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已经对许多与戏剧有关的事情做出了决定。
我得出的其中一个结论是,散文剧本的寿命不会比新闻报纸长。剧作家和记者需要有相似的天分,他们需要一双能发现好故事和话题的慧眼,富有朝气,以及一种生动的描述方式。此外,所有的剧作家都需要掌握一种特别的技巧。我尚不清楚有没有人能够发现这种技巧是由什么组成的。它是学不来的,因为它的存在和教育或文化没有必然联系。它是一种能力,这种能力使剧作家能够将剧本和舞台紧密结合,使文字能够穿越舞台脚灯讲述故事,犹如把文字放在立体镜下,让观众能够“阅读”。这是一种非常稀罕的能力,这就是为什么剧作家比其他艺术家酬劳高很多的原因。这与文学能力无关,众所周知,即使是最杰出的小说家在试图写剧本的时候,通常也会以惨败告终。正如不看乐谱就能演奏一样,这是一种与精神上的重要性无关的能力。如果不拥有这种能力,不论你的想法有多深刻,主题有多原创,人物刻画有多敏锐,都将永远无法写出好的剧本。
关于戏剧写作的技巧,人们已多有论述。我已饶有兴致地读了大部分这方面的书。学习如何写剧本的最好方法就是看一场你自己写的剧本的演出。这样做能教会你如何写流畅、易说的台词,如何能在不失去对白自然性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保持句子的韵律节奏。它还会告诉你什么样的台词和什么样的场景是有效的。但我认为,剧本创作的秘诀可以用两句话来表达:紧扣主题,能删则删。前者需要逻辑思维,但拥有它的人很少。这需要使构思、想法之间相互关联。追求逻辑思维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尽管它与这个主题并没有直接关系。人往往容易离题跑偏。但是剧作家必须杜绝这种现象,就如同圣人竭尽全力避免罪恶一样,因为罪恶有可能被原谅,而跑题却是致命的。原则就是兴趣的导向。这在小说中也很重要,但在戏剧里,更大的空间允许更大的自由,正如唯心主义者所说的,邪恶可转化为绝对完美的善,所以某些背离可能会在主题的发展中起到必要的作用。[一个很好的例子就是在《卡拉马佐夫兄弟》(Brothers Karamazov)中,佐西玛长老(Elder Zossima)的早期历史。]或许我应该解释一下我所说的兴趣导向。作者用这种手法引导你去关注特定条件下某些人的命运,并让你一直被这些事情吸引,直到其问题得到解决。因为如果剧作家让你从主题之中游离,那他很有可能永远不会重新抓住你的注意力了。在戏剧刚开始时,剧作家将场景中的角色打造得如此吸引人,以至于如果观众的兴趣被转移到后来上场的其他角色身上,就会让他们产生一种失望的感觉,这是人性的一种心理特征。精明的剧作家会尽早地呈现主题,如果为了戏剧效果,主要人物需推迟出场。幕启时,舞台上的人物对白也会使观众的注意力集中在他们身上,这样也会增加观众对主要人物的期待。没有人能将这一方法运用得比伟大的剧作家威廉·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更严谨娴熟的了。
兴趣引导的困难,使被称为“氛围戏剧”的创作变得非常不易。其中,最著名的当数契诃夫(Chekov)的作品了。因为在这种戏剧中,兴趣不是只集中于两三个人,而是多数人,并且由于主题是基于人物彼此间的关系以及环境展开,剧作家就必须要引导观众不要只关注剧中的一两个人物而忽略其他。而兴趣的分散,就可能使观众觉得剧中的所有角色都不温不火,毫无个性,因为剧作家必须注意,不能突显某一个剧情或线索,使其更生动地吸引观众,所以每个事件冲突都不能过于渲染。因此,想要不让观众感到单调和乏味是很难的,不论是剧情还是角色,都无法给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这样他们在剧终时就很可能带着精神上的困惑离开。事实表明,这样的剧本只有配上完美的表演时才可以使人容忍。
现在我来谈谈第二条格言。无论一个场景多么精彩,也无论台词多么诙谐,抑或反思多么深刻,如果它对剧情并非必要,剧作家就必须删掉它。对于作家来说,这句话同样适用。纯粹的剧作家把能将文字付诸纸上视作一种奇迹,而这些文字——如果不是直接来自上天,而是出自自己的大脑——是神圣的。这样的人无法忍受牺牲剧本中哪怕一个字。我很清楚地记得亨利·阿瑟·琼斯(Henry Arthur Jones)向我展示他的一篇手稿,令我吃惊的是,他竟将“你需要在茶里加糖吗?”这句话用三种不同形式表现出来。难怪那些措辞勉强的人会如此重视他们写出来的文字。作家习惯了写作,他们已经学会了如何不费力地表达自己,因此能够很果断地删掉每一个废字。当然,每一位作家都有因为灵光一现而感到极度兴奋的时候。对他们来讲,弃用一个想法或一句妙语,比生拔他们的牙还痛,那就最好让他们心里铭记这句话:能删则删。
现在,这样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必要,因为观众们变得更加敏捷机智,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没有耐心。剧本以某种方式写出来,因为它们满足了观众的需求。过去的观众似乎都愿意耐心看完那些精心制作的场景,听那些角色完全诠释自己。现在情况大不一样了。我想,这种不同是由电影的出现而引起的。今天的观众,尤其是使用英语的国家的观众,已经学会了迅速看出一幕场景所要表达的东西,并且急着想看下一幕。他们通过几句话就抓住了台词的要点,因此他们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了。所以作家必须抑制自己的潜在欲望,即实现一幕场景的全部价值,或者让其角色以丰富的表达方式展现自己。暗示就足够了,因为观众完全可以明白。剧本中的对白必须是一种口语化的简短速记。他必须删减再删减,直到把其中的“水分”全部挤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