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想过做演员。我认识一些剧作家,他们每天晚上都会溜达到正上演他们戏剧的剧院。他们说这样做是为了确保演员们不会松懈,我猜他们永远听不够自己写的台词被别人读。他们的乐趣是在幕间休息时,坐在化装室里,谈论着这一幕或那一幕,想知道为什么那天晚上的戏反响平平,或者为自己这一幕的成功拍手叫好,然后看着一个个演员梳妆打扮。他们一直觉得当天剧院里的八卦回味无穷。他们喜欢这个剧院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切。他们的骨子里都涂满了化装用的油彩。
我从来没有像他们那样。我最喜欢的是那种道具还罩着防尘罩,礼堂昏暗,舞台没有布置,布景屏还堆在后墙,只有脚灯亮着的剧院。我在排练中度过了许多快乐的时光。我喜欢演员之间那种简单的友情,喜欢他们在街角一家餐馆匆匆吃午饭的情景,喜欢下午四点,女佣端来的下午茶——一杯浓浓的苦茶,还有厚厚的面包和黄油。听到自己第一部戏剧中的那些男男女女重复着我笔下轻易写就的台词时的那种惊喜和快感,我从未失去过。从朗读手稿中最初没有生命的角色到成为我脑海中曾经看到过的人物,这一切在演员的手中逐渐成长丰满,在我看来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我的关注点开始转移到讨论某件家具该摆放在哪个具体位置、导演的妄自尊大、不满意自己的站位而发脾气的女演员以及老演员们为抢戏占据舞台中心的狡猾、漫无边际的谈论这些方面上。尽管如此,彩排是准备过程的**。楼厅前座第一排坐了六位服装师,他们十分拘谨,仿佛在教堂一般,但是却很认真严肃。在表演过程中,他们会互相简短而急促地低声耳语,还会做一些细微而有含义的手势。你知道他们说的是裙子的长度、袖子的剪裁或者帽子上的羽毛。当幕布落下时,他们已经将大头针叼在嘴里,匆匆穿过门走向舞台,导演(director(1))大喊:“幕启!”当幕布升起时,一位女演员快速中断了与两位表情严厉的黑衣女士之间的激烈对话。
“哦,辛先生,”她喊道,“我知道那金线花边不妥当,但弗洛斯太太(Madame Floss)说她会把它取下来,换上蕾丝边。”
正厅前排座位有摄影师,有管理方,也有售票处的工作人员,演员的母亲、妻子,你自己的经理人,你的一个女友,还有三四名已经二十年没演过戏的老演员。他们是完美的观众。每次表演结束后,导演都要宣读他草草记下的评论。有一场,导演与电工吵了起来,电工除了开合开关以外,什么也不用做,但是他却弄错了开关。剧作者对他的粗心感到愤慨,同时又觉得情有可原,他认为电工只是因为太专注于戏剧而忘记了他的工作。有时也许会重复一个小场景,然后就安排合适的站位,随即闪光灯会突然亮起,照片就这样拍下了。接着幕布降下,为下一幕布景,演员们各自去化装室换衣服。服装师们不见了,老演员们溜到街角去喝上一杯。管理方沮丧地抽着廉价烟,演员的妻子和母亲聊着天。作者的经纪人读着晚报上的赛马新闻。这一切都是虚幻的,却又令人如此兴奋。最后,服装师们从防火门里钻了出来,重新坐了下来,竞争对手的代表们彼此之间保持着高傲的距离。舞台经理在幕布附近,只露出一个脑袋。
“准备就绪,辛先生。”他说。
“好,开始。幕启。”
不过,彩排是戏剧带给我的最后乐趣。我早期几部戏剧上演前的几个晚上,我都提心吊胆,因为我的未来依赖于它们。《弗雷德里克夫人》(Lady Frederick)出版的时候,我已经花光了二十一岁时继承的那点儿遗产,写小说挣的钱不足以维持我的生计,做新闻也没赚到什么钱。偶尔我会得到一些写书评的机会,有一次还说服一位编辑让我为一出戏写短评,但我显然没有这方面的天赋。事实上,那位编辑告诉我,我没有戏剧感。如果《弗雷德里克夫人》没有获得成功,对我来说似乎别无选择,我只能回到医院花一年时间来重温我的医学知识,然后在船上找一份外科医生的工作。那时,这是一个少有人问津的职位,在伦敦取得学位的人几乎没人去申请。后来,当我成为一名成功的剧作家时,在剧作上演后的几个晚上,我去剧院,能敏锐地从公众的反应中,辨别出自己的能力是否下降。我尽最大的努力把自己融入观众中。对观众来说,戏剧首演的当晚或多或少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晚上他们七点半吃点心,然后看戏,十一点吃晚饭,戏剧成败对他们而言无关紧要。我试着去看自己戏剧最初几晚的演出,假装当晚是别人的戏剧上演。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那是一次不愉快的经历。听到人们对演员的谐谑报以愉快的笑声,或是悦人的一幕终了幕布落下时响起的观众的掌声,这对我并没什么益处。事实是,即使是我最不重视的作品,我也对其倾尽所有,以至于当我听到一群人对它品头论足时,也会感到很尴尬。因为这些话出自我的笔下,我们之间有一种亲密感,我不愿将其与众人分享。甚至当我去看自己被译成其他语言的戏剧时,作为剧场观众完全陌生的普通一员,我也还是会有这种毫无缘由的感觉。事实上,要不是因为我认为要学会怎样写剧本,有必要去看看戏剧上演时观众的反响,我根本不会去看自己的戏剧,无论是首演还是其他任何时候。
(1) 原注:我用的是美国人用的“director”一词,而不是英国人用的“producer”,因为我认为“director”这个词能更好地描述我们所谈的这个人所起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