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于写作的年轻人有时会恭维我,请我给他们推荐一些他们必读的书。我给他们列了书单,他们却很少读这些书,因为他们似乎没什么好奇心。他们不在乎前人做了什么。他们读了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的两到三部小说,一部《E.M.福斯特》(E.M.Forster),一些《D.H.劳伦斯》(D.H.Lawrence),甚至《福尔赛世家》(Forsyte Saga),就认为自己知道了所有关于小说艺术的必要知识。的确,当代文学具有古典文学所不具备的生动感染力,年轻作家了解同时代作家在写些什么以及如何写文章也是一件好事。但文学中也有风尚,要说出一种当下流行的写作风格有何内在的价值并非易事。因此,了解过去的伟大作品能为比较提供很好的标准。我常想,尽管许多年轻作家才华横溢,技艺高超,却常常以失败告终,这是否是他们的无知造成的呢?他们写了两三本书,不仅精彩绝妙,而且手法娴熟,然后就风光不再了。这样的人并不能丰富一个国家的文学。要做到这一点,必须有那些能写出大量系列作品的作家,而非仅仅出版两三本书的人。当然,这条路是坎坷的,只有在十分幸运的情况下才可能创作出一部杰作。这样一部杰作通常是作家艰苦劳作才能达到的顶峰,而非那些没受过训练的天才的侥幸成功。作家只有不断地自我更新,才能富有创造力,而要自我更新,只能通过体验不同的人生来不断地丰富自己的灵魂才行。我们要对过去那些伟大文学进行迷人的探索,因为没有什么比这更能丰富创作源泉了。
因为艺术作品的诞生不是奇迹的结果,它需要准备。无论土壤多么肥沃,都必须加以滋养。艺术家必须进行深思熟虑,通过努力去扩大、深化和丰富他的个性。就像土地需要休耕,艺术家就像基督的新娘,等待着即将带来新的灵性生命的启示。他耐心地从事着他的日常工作,潜意识却做着神秘的事情。突然在某个时刻,他可能就会文思泉涌,你会觉得从虚无中,新的想法便诞生了。但这就像种在石头地上的玉米一样容易枯萎,必须小心谨慎地照料它。艺术家头脑中所有的力量、技巧和经验,以及他的性格和个性里的任何东西,都必须集中在这上面,只有经历了无限的艰辛劳苦,艺术家才能以适合它的完整性将这个作品展现出来。
但我对年轻人并没有失去耐心,只有在他们需要我说时,我才会建议他们去读莎士比亚(Shakespeare)和斯威夫特(Swift)。他们告诉我他们在幼儿园就读了《格列佛游记》(Gulliver’s Travels),在学校读了《亨利四世》(Henry IV)。如果他们觉得《名利场》(Vanity Fair)难以忍受,而《安娜·卡列尼娜》(Anna Karenina)无足轻重,那也只是他们自己的事。除非你享受阅读,否则阅读便没有价值。至少他们可以说,他们并不会遭受来自对知识的自负的折磨。他们也没有受广泛的文化所影响,消除对普通人的同情,毕竟普通人是他们的创作素材。他们与同伴之间的关系更加密切。他们所践行的艺术也不再神秘,而是和其他任何手艺地位相当。他们写小说和戏剧,就像别人造汽车一样真实自然。这一事实让人喜悦。对于艺术家,尤其是作家来说,在他孤独的内心中,他构建了一个不同于其他人的世界。这种让他成为作家的特质将他与众人区分开来,但矛盾也出现了,尽管他的目的是要真实地描述他人,他的天赋将会阻止他了解真实的自我。就好像他迫切地想要看到某样东西,但是看它的这个举动,却在它面前蒙上了一层纱,从而阻碍了他看清事实。作者完全置身于他所从事的行为之外。他就像一个喜剧演员,却从来没有在角色中失去自我,因为他既是观众,同时又是演员。可以说,诗歌是在平静中让人回忆起的情感,但诗人的情感是特别的,这种感情只属于诗人而非普通人,这种感情从来都不是公正无私的。这就是拥有敏锐直觉的女性经常发现诗人的爱情并不令人满意的原因。也许,只有今天这些更接近写作素材以及平凡人的作家,而非那些身处陌生人群的艺术家,才能冲破自身独特天赋所带来的桎梏,走进之前从未被他人探究过的简单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