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双（北京里兰教育科技有限公司）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先生走矣，先生犹在

无论是读先生的作品

写怀念先生的文字

还是像先生一样

在行动上挺起自己的脊梁

本质上都是传承作为一个人的“坚守”

我的老师没了……

就在5月2号的夜晚，在同学的微信中看到这个消息，犹如晴空霹雳，让我瞬间跌落进无底深渊之中。

我无法相信，更不敢面对，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一样，继而内心似被撕裂般疼痛着。在那无眠的暗夜，在我狭窄的房间里，内心涌动着太多的回忆，翻滚着太多太多复杂交织的情绪——感恩、不舍、悔恨、自责和无法抑制的悲痛。

毕业都6年了，我都没有去看看恩师，甚至连打电话都缺乏勇气。这几年里我从未向恩师当面表达我最深的感恩，也不曾亲自去说一声在心里说过千百次的话语，王老师，对不起，对不起！如今我已经永远地失去了这样的机会，因为我的懦弱、自卑和愚蠢，我又怎能原谅自己？

在我的感受中，进入汕头大学学习的几年，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不仅是因为汕头大学的秀美风景、自由思想，更是因为进入汕头大学学习，才让我有机会遇到王老师，从他那里领会到什么才是真正的学术精神。

一直以来我都很自卑，因为作为文学院的学生，我的记忆力实在太差，表达能力更不好，对于文学史的各种知识点的记忆总是模模糊糊的，始终厘不清头绪，一旦考试、面试就头昏脑涨，支支吾吾，无法作答。

我能读研，其实是我本科的老师一次又一次地鼓励，连拉带拽，把我拖进考研队伍中的，而我自己从来未曾建立起学术理想，甚至我一直很疑惑，我这样的素质真的适合学习文学吗？进入汕头大学学习的最初阶段，我其实非常迷茫，不知道前路在哪里。

直到我去上王老师的第一堂课。

在第一堂课上，王老师就问了我们一个问题：什么是文学，什么是文学研究？我当时完全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是我隐约地知道，这个问题太重要了，是我们学习文学、研究文学的根基。只有搞清楚根基所在，所有的研究才具备价值和意义。王老师给出的答案，出乎意料地简单，就两个字——感受。具体地说，是生命感受，自我的感受，这是文学创造的根本，也是文学研究最坚实的基础。王老师叮嘱我们说，每个人都不能轻视自己最真实的人生感受，这是一个人理解他人，理解外在世界，感受文学经典的唯一途径。对文学的研究，不能是别人告诉你的，不能是理论堆砌的，只能是自己读出来的，自己感受到的，这才是最珍贵的，也是最真切的。正如老子所言：大道至简。这个道理如此简单朴实，但又如此深刻博大。如果不是王老师开宗明义的告诫，我们很容易在这个时代的迷雾中，顺着学术界各种思想的风潮而迷失自己。

我们看过太多的学术文章，我们信赖的文学史教材，都是以各种各样的理论、各种各样的主义来标榜自己，用一些从西方引进的概念来划分我们的文学，对文学作品的解读被分门别类地填进了那些思潮和主义之中，成为一种信手拈来的例证，完全丧失了自我的风采。我们见过太多为学术而学术的文章，高深莫测，一套套的学术术语让我们敬而远之。

我一直不明白，到底什么是学术精神？文学研究的初衷与根本是什么？文学区别于社会学、美学、哲学、文艺理论研究的独特之处在哪里？

王老师的课，实在是发人深省，犹如当头棒喝。我在那堂课结束后，就有了迫切想要深入地了解王老师的念头。我在图书馆里借了王老师的作品来看，第一本就是《中国文化的守夜人——鲁迅》。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在汕头大学旧图书馆里，初次看到这本书时内心的震撼和感动。直到那时，我才真正领悟到，王老师所说的生命感受对于文学研究的真正意义。

在他的文章中，没有一处不是把自我生命的感受投入文学研究中，那样的思想力度和那样涌动的情感是如此完美地交融在一起，散发出耀眼的光芒。那似浪潮般汹涌的情绪却深处理性逻辑的掌控之中，似涓涓溪流般细致入微的精微体验，却最终被引向无边的博大和开阔，就像鲁迅笔下的那两颗枣树，既贴近地面，坚实地扎根泥土；又直直地刺向天空，追求旷远。

这样的文章，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我想没有人能读后不被吸引，不被感动。你分明能感受到写作者是带着怎样一颗热情的、真诚的、细腻的而又博大的心灵，在解读文学经典，在阐释文学本身。这里没有半点矫饰，也没有半点卖弄。

在此之后，我如饥似渴地寻找王老师的著作，一遍遍地研读。文章处处都是神来之笔，启发着我去重新审视自己思考人生与世界的固有方式，去寻找感受生命与文学的全新方式。

在我迷茫无措、自我放逐的时候，遇到王老师，我觉得是命运特别的眷顾和恩赐。虽然胆小的我从未敢去独自与王老师交谈过一言半语，但是能听他的课，看到他的文章，感受到一个大师对学术与生命的热爱与**，感受到生命体验与学术精神交融后那种动人心魄的力量。

至今，我仍然没有建立起自己的学术理想，但是，在老师的**与热爱的感染下，我内心充盈着无限的希望。因为我知道，即使再卑微弱小，即使并不聪慧灵敏，但我也是个人，是个有心灵感受力的人，对文学有热情的人，那我就有了在这里学习文学的理由，有了去探究文学的勇气。

我可以发出自己的声音，表达自己的感受，哪怕那个声音再微弱，也不是全无意义的。

我真正跟王老师有上课以外的沟通和交流，是到研二了。因为我的一篇作业，意外得到了王老师极高的评价，王老师开始询问谁是裴双。王老师的肯定，让我平添了许多的勇气，让我和许多同学一样，在上课之余也去王老师的家里，与王老师聊天。

时隔多年，我已然忘记了与王老师聊天的具体内容，但是当时弥漫在内心的感动永远也不会忘记。在王老师那里，似乎存在着一个无边无际的广阔而自由的精神世界，无论我们问什么样的问题，他都能在其中自由地穿行，对每一个问题都有清晰理性的认识，并生发出自己独立的见解。

与王老师近距离接触之后，我有了对王老师更深的感受，那便是他对学生发自内心的爱和关怀。在王老师那里，每一个学生、每一个生命都能获得平等的对待，获得对个体的尊重，也获得对个性的理解与宽容。

他似乎能洞见每一个人的内心，为每一个学生解答内心的困惑。他也能站在每一个个体的角度上，关注关爱每一个学生的精神成长和个人发展。他希望每一个人都能走适合自己的道路，对此，他不遗余力地帮助他的每一个学生。

我何其有幸，也获得王老师如此深厚的关怀。

还记得有一次在王老师家，我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表达清楚自己内心的困惑和悲观情绪。王老师以宽厚慈爱的目光注视着我，耐心地听我讲完，然后说：“其实每一个人精神要发展、要成长，不能光盯着自己的局限。你有自己的天分，你的文学感受能力、艺术感知能力是极为少见的。相对于你自己认为的那些局限，你的优势更为宝贵，也更为难得。我真心期望你能勇敢地往前走，保留住对生命、对文学细腻的感受，同时发展自己的理性，坚持观察与思考的独立性。我相信你能在学术上走得更远，因为你很有潜力。”

写到这一段，我已然泪如涌注，因为我在毕业之后，辜负了王老师对我殷切的期望，浪费了王老师在力荐我考博一事上付出的所有苦心。我自己放弃了继续走学术之路。

同时，这几年来，我一路跌跌撞撞，没能在社会上寻找到适合自己发展的生存空间。于是，在现实生活中，我的精神越来越委顿下来，曾经的生命热情与文学热情也逐渐委顿下去。我与自己当年的理想，与老师殷切的期望都渐行渐远。

这些年，我多么想问候王老师，更想着亲自去向王老师郑重地说一声：“王老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但是，犹豫的我总是没有勇气，一拖再拖。我总是自欺欺人地想，以后等我终于像个样子的时候，当我不再羞于承认我是王老师的学生的时候，等我把自己的精神重新立起来的时候，我就回去看望王老师。

可如今，我永远地失去了这样的机会，永远永远，无法弥补，无法回头。

在王老师骤然去世之后的这些夜晚，我总在不断地思索，内心左冲右突，期望寻求答案——如果王老师还在，他会对我有怎样的教诲？他期望的学生应该是怎样的？我走上了歧路，是否还能再重新回到王老师的思想轨道上来？

在困顿苍茫之时，我似乎听到了一种声音，王老师对我的期望，其实就是回到最初的那堂课上。

小敏说，去年国庆节他回到学校看望王老师，他笑得像个孩子，似乎回归到了人之最初的自然本真状态之中。读王老师近几年的作品，更加有这样的感受，他看待问题的角度和眼光越来越有着孩童般的奇特洞见。

是的，王老师终其一生，都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保有着一个鲜活的感受文学与艺术的心灵。

其实，一个人在自己的幼年或青少年阶段，带着自然状态下的心灵感受能力去发展自己的生命是很容易的，就像少年闰土，天然就拥有着自由的、活泼的、丰富的心灵。然而当一个人在分裂的世界上不断前行，不断成长，就不得不遭遇生存的压迫、传统的束缚、主流思想的控制、金钱的**、权力的腐蚀，以及知识本身的异化等。

试问在这分裂的世界里，有几个人能真正站着，艰难地维护住自己的初心，坚守住那颗赤子之心呢？王老师的精神导师鲁迅从未倒下，王老师也艰难地支撑着自己！

正像王老师在《时间·空间·人（五）》的最后部分写道：

他（鲁迅）返回了个人，返回了个人存在的小空间，返回了个人存在的那个“现在”，那个时间上的一刹那，但他却以这种方式，进入了整个世界，进入了人类存在和发展的时间隧道。……正是因为鲁迅首先重视的是自我的生命，自我在可感触的空间范围内的认识和感受，他才更清晰地感受到了整个人类的愿望和要求，才能在整个人类存在和发展的时间的隧道上自由地往来。……在这时，他开始能够自由地进出别人的心灵，自由地进出其他的空间，自由地进出另外一些时间的隧道，他开始有了一个无障无碍的时空结构。

在王老师的精神世界里，无论是外国文学还是中国文学，无论是古代文化还是现代文化，无论是伟大的文学家还是青年学生或普通民众，都在人的角度、人性的角度上，被感受着，被思索着，被理解着。所有的人和事，都被王老师纳入了对现代中国的生存与发展的思考中去。

在王老师这里，也显然有着那一个个无障无碍的时空结构，任他自由进出，自由穿行。他以自己本真的生命感受为基点，获得了对外在世界的整体性的理解。这就是一个丰富、博大、鲜活的心灵所产生的力量，这也是一个独立的、自由的灵魂所生发出来的宽广无边的精神世界。

我想，在我们所有学子的心中，王老师从未离开，他一直站立在他所开辟的那无边无际的时空结构中，超越了自我生命的限制，获得了自己的永恒。他像一座精神丰碑，永远挺立在那里，启示着我破除迷雾，回归生命本身，保留住个体生命感受，感悟文学，思考现代中国的生存与发展。

而我，作为受他影响至深的一名学生，也不能那么轻易地在这个世界的压迫面前委顿下去，放弃作为一个人，一个现代中国人最基本的价值坚守。

2017年5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