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守夜人(1 / 1)

赖志学(中远海运船员广州分公司)

“大家好,我叫王富仁,为富不仁的富仁。”大一第一学期,刚过完高考后暑假的我坐在偌大的教室里,听到系主任李正荣带来的那个矮矮的老头呵呵直笑地介绍自己,头顶的风扇嗡嗡直响。“这是老师?还是博导?”我暗自嘀咕着。正如李老师所做的介绍,这个山东老头衣着朴素,口音颇重,如果在大街上碰上,你有可能以为他是个农民工。但只要他开口,你就会知道他谈吐不凡,令人肃然起敬。总之,他给我的第一印象让我有些意外。名校博导站在眼前,教我们这些大学本科生,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很快,一件小事让我对他的印象有了改观。大学不同于高中,有不少选修课,王富仁先生开了一门《鲁迅研究》。看到这个课名的时候我不由暗自咋舌:鲁迅研究?我们能听懂吗?离我们好像很远啊。小学到高中的课本里倒是有几篇鲁迅先生的文章,可那光是阅读理解和文章背诵就让人觉得很头疼了,到底哪来那么多深刻的含义?抱有我这种想法的同学还不少,以至于第一堂选修课开课时,偌大的四百座大教室,只有五个学生坐在那里。先生到了以后,看了看手表,时间一到就转身开始在黑板上写板书了,丝毫没有受学生数量多少的影响。这一讲就是两小时,激动之处慷慨激昂,令人震撼。于是从第二节课开始,教室场场爆满。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们其实并不知道这节课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只不过先生的言行举止感动了我们,觉得不应该错过这么严谨授课的老教授的课。于是那个学期,我们才知道了一个和中学课本里面大不一样的鲁迅,才知道了“中国文化的守夜人”这个称谓。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也慢慢了解到先生的一些事迹。虽是道听途说,但也在随后他课堂的自述里得到了印证。后来的课上,他反复说着一句话:“无论任何时候都要保有自己的正直和良知。”

说到先生,大家都忘不了的是他的三大“陋习”。一个是出门必打车,一个是白发必染黑,还有一个则是抽烟必抽中华。这大概和他老顽童的心态是匹配的。尤其是最后一个,中华烟啊,让那时的我觉得奢侈无比。每节课上课前,他必定在教室外面点上一根烟,抽完刚好响铃,他便进来上课。课间的时候他也要点上一根过过瘾,但如果我们围上去提问题,他则是一直跟我们交谈,并不吸上一口,任由那根烟自动燃完。我想,他是在尊重我们吧。在抽烟一事上唯一受惠的是当时已经学会抽烟的几个男同学,他们家境再好,那时也很少能抽上中华,于是他们便喜欢跑到先生那里蹭烟。先生每次都乐呵呵地派烟,从来没有说些什么。有次我在场,推说不抽,他就呵呵地笑:“不抽烟好,不抽烟好。”我很是无语,心里暗想:不好你还抽。后来他在课上说自己小时候是偷父亲的烟从而成为老烟枪的,这让我更加无语。但我就恍惚间觉得他很坦**,什么都不藏似的。现在回想起来,先生抽烟的形象其实我们早已熟悉,不就是和鲁迅先生抽烟的形象一模一样么?我们提起鲁迅,自然想起他抽烟。先生研究鲁迅,耳濡目染其实再正常不过了。

先生有一对剑眉,倒八型,但在终日乐呵的脸上很少会被人察觉。只有一种情况,他讲课激动的时候,剑眉会横立起来,比如讲鲁迅,比如讲老舍投湖,比如讲到张爱玲时的悲悯。每每此时,这个不知道教了多少个学生,上了多少节重复的课的老教授,依然会沉浸在情绪里,剑眉横竖,**飞扬,不自觉地捏碎粉笔。尤其是讲到老舍遭受迫害投湖自尽时,他的愤懑、激动溢于言表,忍不住流泪,让在场的我们震动不已。这也是我们记忆里,他唯一不笑的时刻。后来猛地想起,这个时候的先生,和版画上的鲁迅先生极为神似。在他身上,我们似乎看到了鲁迅先生的一丝影子。后来他剑眉横立的这个表情,成功的“遗传”到了他的狗——胖胖身上。在校园里,胖胖总有种不怒自威的味道。我们当时感慨道,物似主人形。

先生爱学生,是从心底去爱的。似乎我们之间,从来没有所谓的师生之礼,只有师生之情。举个小例子,我曾碰见过一个同学在路上逮着他问问题,结果师生二人就蹲在路边,一边抽烟一边谈。真是蹲着,而且还是十分典型的Asian Squat(“亚洲蹲”),就是那么随意,毫无老教授、博导的架势与束缚。

大一下学期举行校运会,在同学们的“要求”下,老教授们全部报名参加。现在想想这是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群六十多岁的老头,竟然跟我们这些小屁孩一起比赛。犹记得先生参加了四百米跑的项目,在我们的欢呼声中,他“快走”到了终点,眯成两条缝的眼中满是笑意。他边走还边跟赛道旁的我们挥手打招呼,简直就是老顽童。这老顽童后来还在课堂上嘿嘿笑着说:“萧红睡中间,萧军和端木蕻良睡两边。”这类文坛“八卦”他总是很乐意跟我们分享。对于上课,他说:“我从不点名,你们不来上课肯定是我讲得不好。”能得先生这样的老师和我们在学校朝夕相处,让我们觉得很是幸福。

毕业数年后,同学们在朋友圈里转了他在汕头大学时的访谈,他说:“有一点,我很自信,就是我爱我的学生。我不认为我的教学有多好,但我真心爱他们,希望他们有一个较好的前途。我的一生,特别是前半生,活得很艰难,幸亏我及早地读了鲁迅,使我在最艰难的时候没有倒下去。我也希望鲁迅能成为我的学生们的精神支柱,在遇到人生困难的时候,能够想一想,能够扛一扛,不要遇到困难就趴下,当一辈子奴隶。我希望他们通过对鲁迅作品的阅读和体验,成为一个有思想的人,有人格的人,既不要无端地侮辱别人,也不要无端地受人侮辱。活得要像个人的样子。”现在看到这段文字,我依然觉得振聋发聩。“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先生们在课堂上强调的这句话,他们身体力行着。

大一下学期,已经和老教授打成一片的我们自发去励耘书店买了很多老先生们的书,其中就有富仁先生的《中国文化的守夜人——鲁迅》。课间,大家纷纷拿书让老师签名题字。对于题字,我本是不感冒的,尤其是那些所谓的追星签名,我从不参与。但面对老先生们的著作,我却毅然决定“跟风”了。那天我忐忑不安地挤在一堆同学当中,看着先生的笔在一本本书上划过。轮到我了,先生笑呵呵地看着我:“要写什么?”我一愣,老师学者给学生读者题字,不都是那些寄语、祝福语吗?为什么先生反而问我想题些什么?一晃神之间我脑袋就想起了刚才课堂上先生反复强调的一句话,便脱口而出:“好读书不求甚解。”先生听了连说了两三声好,便欣然下笔。这也成了先生留在我脑海里的最深刻的一句话,一想起先生我就想起他让我们好好读书。现在想来,题字之前先问所题内容,而不是简单签个名,这是对索取题字者的尊重。同样的场景后来在一部电影里看过,主角也是北京师范大学的老教授——被称为“国宝”的启功先生。启先生问在他家门口排队等候题字的客人们:“想题些什么?这句怎么样?”这些,就是老先生们的修养。

可惜的是,我和富仁先生的师生缘分只有一年。2003年,先生便离开我们去了汕头大学。临行前,中文系的同学绝大部分自觉地早晨六点半就在楼下等候着,陪他最后一次在北师大的校园里遛狗,跟他握手,看他上车远去。现在想想,我们这一届珠海校区“拓荒牛”的大学记忆,大部分都集中在大一这短短的一年时间里了。去了汕头大学后,先生还专门给我们写了封信,让我们很是感动,也令现在回看的我们汗颜:原来先生并没有忘记过我们。

去年(2016年)校庆十五周年聚会,原本想请先生回来,却得知先生已身体抱恙无法出门。我们几个组织聚会的便商量组队去看看他。说真的,我对先生见到我以后是否对我还有印象没什么信心。因为我在学校是属于很平凡的那种,没有特殊的事情来印记。但这并不妨碍我对先生的敬仰之情,因为先生对我们每一个普通学生都是同等对待的。这个计划从去年年末策划到昨天(2017年5月1日),在这期间本已准备出行,却得知先生回北京看病,便耽搁下来了,准备等先生回到汕头大学再去,却不想已永远无法实现了。

北师大的校训是“学为人师,行为世范”,而齐大卫先生直言应该改为“行为师,学为范”,做好自己就不容易了,切不可托大。但在这批老先生们身上,我们的的确确看到了校训的真实写照。他们做到了“学为人师,行为世范”,而我们,在他们一个个温暖的身影背后,能力争做到“学为师,行为范”,就不枉他们教我们这么多了。

毕业三年后某次聊天,我说,最怀念的还是大一。老教授们教的知识可能早就还回去了,现实工作中、生活中这些知识也难用到。但他们的言行举止,言传身教,是触及我们的灵魂的。他们的精神,早已在我们的心中播种发芽,潜移默化中,指引我们前行。我们告别的是记忆,更是青春。但我相信,未来的路上,在遇到困惑时,我们依旧会想起和先生的点点滴滴。先生,您说鲁迅是中国文化的守夜人。而您,是我们灵魂的守夜人。

富仁先生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