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怀念(1 / 1)

朱晓(汕头大学)

从5月2日到现在,王老师离开这个世界已经整整五个月了。一位老师跟我说:“写点纪念老师的东西吧,毕竟老师在汕头大学的最后几年,你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突然又涌出排山倒海般的回忆,却不知如何下笔。有句话这样说:“下笔千言,离题万里。”任再多的文字也难以勾勒王老师“神”的千分之一。所以,提笔,是一种勇气。可每当想到王老师说的那句“只有真实的表达才能形成健全的人格”的时候,藏在我心底的表达的勇气又鼓了起来。现在,我写出来,也是对自己的一种告慰,对老师的一种缅怀吧。

我从2014年9月入汕头大学文学院王老师门下攻读硕士研究生,到2017年6月毕业,跟随王老师度过了我一生中最为难忘的一段时光。在这三年的学习和生活中,王老师让我近距离地感受到一位当代学者的平凡生活。

一、王老师的为师

跟随王老师读研究生,是一件既轻松又辛苦的一件事。说轻松,是因为王老师对研究生一般都采取“放养”的政策。王老师崇尚自由,也尊重学生的自由,给予他的学生充分的自由。平时没什么事,王老师是不会随便找学生的;一旦有什么生活或者工作上的需要,他更不会轻易麻烦学生。他说,学生有自己的路要走,我不能耽误他们。说辛苦,是因为王老师签赠的著作就在你的案头,人也每天在家里,随时可以给你答疑解惑,这都是无形的鞭策。

王老师平时给我们研究生上课,人少的时候,我们就去他家。每次去,桌上总会放着茶水和各种零食。除了给我们上课,王老师每个月会定期约我们一起去北方菜馆吃饭,那里是他的最爱。吃饭的钱,是绝不会让我们付的。王老师对我们学业上的指导,便是在这种浓浓的生活氛围中进行的。自2013年因高血压做了心脏支架手术以后,我们每周会定期轮流去老师家给老师量血压。一般情况下,我每次去,没什么事的话十分钟就可以结束。有时在和老师的交谈中聊到老师感兴趣的话题,老师坐在**,我站着,血压计也不收,从下午聊到晚上,也是常事。当看到老师**澎湃地向我讲述他的见解时,我常常会以为他已经进入自己沉浸的那个世界,任何外界的东西都无法干扰他。在患病期间,每当讲到动情处,他仍然会拍案而起,全然不顾手上摇摇欲坠地插着的针管。至今,他的这种状态仍然定格在我的回忆里,让我永远无法把他和他的病、他的离去联系在一起。

王老师讲课,没有高深的理论,没有拗口的词语,常常是娓娓道来,春风化雨。会讲自己的年轻时候的际遇,会讲在社会遇到的不公,会讲鲁迅说过的某句话,信手拈来。这使我常常想起一句话:“是真佛只话家常。”我对学术的兴趣是在跟随王老师读研的过程中产生的。

二、王老师的生活

王老师的日常生活很规律,每天早晨六点左右起床,然后到校园里散步。每当我早晨起来匆匆赶往图书馆时,总会在大礼堂前的林荫道遇见他。有时,他是一个人在大礼堂下来回踱步,有时是在林荫道下和同样早起打扫卫生的清洁工人攀谈,有时则是昂首阔步前行……很多时候,作为学生的我们都是远远地看着,并不会特意上前去打招呼。在我看来,每天去图书馆时能看到这样一幅画面,就已十分美好。散步一小时左右,王老师就回到家吃早餐,一边吃早餐一边看电视,电视的频道总会停留在凤凰卫视上。吃完早餐后,老师往往会点上一支烟,投入论文的写作中去。每当我去老师家,他总会一只手拿着一支已经吸了半截的烟,一只手给我开门,微笑着迎接我。午饭结束后,老师会午休一会儿,然后在三点左右起来继续写作。写到五点半左右,老师照例出门散步,七点左右回到家吃晚餐。晚上老师一般没有其他工作,看电视到十点左右就洗漱休息了。我们从北方到南方求学的学生,总会担心台风等自然灾害,恨不得提前一两天储备食物。遇到各种节日,也感觉好奇,总想去参与。但这些在老师的头脑里几乎是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如果没有其他安排,老师的日常生活就是这样雷打不动重复地进行着。在我看来这着实有些单调、枯燥、重复,但同样一个学期下来,我除了上课似乎没干什么,老师却快写完一本书了。

三、王老师与胖胖

自2003年入汕头大学,王老师就带着一只狗,名叫“胖胖”。当我入校读研时,胖胖保守估计已经11岁高龄了。在多年的陪伴中,王老师和胖胖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听师兄说,以前都是王老师遛胖胖的,2013年老师做了一次心脏支架手术,从那以后才交给保姆阿姨遛的。每次王老师拉皮箱出门,胖胖都用前爪抱着皮箱不让王老师走。每次王老师出差回来,胖胖总会守在门口飞奔着扑向老师的怀抱。每次我陪老师去市里例行检查身体,老师总会顺路去超市,给胖胖买它最爱吃的“磨堡”蛋糕。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老师去北京做化疗,前后两个月的时间,是老师离开家时间最长的一次。当老师回来的时候,胖胖早已立在门口,准备向老师扑来。老师微笑着、耐心地抚摸着胖胖,说着哄它的话。此时的胖胖却像发了疯一样,围着老师转,在老师身上不停地亲吻,并发出一阵阵嚎叫。王老师只能一遍遍地抚摸它的头,持续了十多分钟胖胖才安静下来。那是我从认识胖胖第一次见它做出那样疯狂的举动。看到蹲在地上的老师和胖胖,我不由得鼻子一酸,也掉下泪来。

四、王老师与山东

王老师在他的文章里曾这样写道:“我是一个北方人。北方人憨直,南方人灵活。……大多数的北方人都有点牛脾气,执拗,难变,一头碰在南墙上,死不回头;宁可杀头,也不求饶;宁可穷死,也不借债。说不了三句话就和人抬杠,不吵架说不出话来。”[1]作为从山东南下求学的学生,我一直认为,王老师与山东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虽然王老师从去西北大学求学开始就离开了山东,后来回山东的次数也渐渐减少,但王老师在情感上始终挂念着山东,甚至他的性格和思想里,都有浓浓的山东气息。

虽然从山东辗转多地去往汕头求学,但遇到王老师并未让我感到陌生,他有着山东人一贯的热情、豪爽和真诚。记得我入学后第一次去王老师家,王老师问我的第一问题就是:“读研有经济困难吗?有的话给我说,我可以帮你。”王老师在汕头大学的司机曾经跟我说,前些年,王老师特别忙,几乎每天都要出去。来汕头参加会议的朋友,无论是早晨还是晚上,他都要亲自去接,亲自去送。听肇磊大哥说王老师年轻的时候和学生一起在北京师范大学一个饭店喝酒,他们还没喝尽兴,饭店就要关门,气得王老师摔了酒瓶子,接着学生也一起把手中的酒瓶子摔在了地上。在现在山东的酒桌上,这种场景也是常见的。还有一次,因为不满院系对杨占升先生的不公正待遇,王老师摔碎了自己的烟灰缸。这都让我想起了《水浒传》中的山东大汉,仗义疏财,顶天立地,冲天一怒为知己。在我们平时的学习中,王老师也是这种性格,儒雅而又不失血性,和我们聊天从来不拐弯抹角、遮遮掩掩,而是直来直去、醍醐灌顶,遇到不同意的观点,也会拍案而起。王老师所有的不仅是山东人热情、豪爽和真诚的性格,还有山东人读书济世的情怀。他很少关注自身的生活,而是更多地关注我们的民族、社会和历史,从中发现照亮灵魂的光芒。

王老师离开后,在接触越来越多的同门时,我强烈地感觉到,王老师的这种品格也传递到了他的学生身上。在我一路求学和工作的过程中,很多同门师友素未谋面,但对我都是有求必应。王老师的生命虽然远去,但他的品格和精神却在我们身上延续。

五、王老师的病

在我读研期间,曾经经历了两次提心吊胆的时刻。第一次是在2015年年底的一个晚上,11点多,我洗漱完准备睡觉,突然接到王老师的电话。我下意识感觉不妙,因为王老师从来不会那么晚给我打电话。电话接通后,王老师说他血压有点高,自己量了下,220多。我瞬间惊到了,跟老师说我立马过去,我们一起去医院。我怕人手不够,还叫了我的舍友一起。等到老师家,我看见老师坐在沙发上,略微紧张,但见到我还是一如既往地露出了微笑。我赶紧叫了校医院的救护车,我们搀扶着老师上了车。在路上我的心一直悬着,看着老师躺在**,一只手紧紧抓着床边的吊杆。我看着那样一双手,心里也在默默祈祷,千万不要放松,千万不要放松。到了医院,做了常规检查,并没有什么大问题,好在是虚惊一场。王老师打了几天点滴,随后就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出院了。在王老师的叮嘱下,这件事我们都没有跟别人说,这是我们共同的秘密。

第二次是2016年5月,王老师一直发低烧,起先他并未在意,也没告诉我们。后来一直没有好,于是就让我陪他去医院检查。到了医院,医生说这是肺炎引起的,必须住院治疗。王老师是不愿意住院的,一直在和医生讨价还价,可医生一直坚持。于是,就住院了。随后医生要求让王老师家属来,迟钝的我还并未意识到病情的严重性。直到后来我才恍然大悟,并且对“低烧”这种症状产生了莫名的敏感和恐惧。

随后,在医生的建议下,王老师在肇磊和肇虤两位大哥的陪同下前往北京做进一步的检查和治疗。随之,王老师开始了在北京和汕头两地奔波的日子。每一次去机场接老师,我都能看出他的身躯日渐消瘦。然而每次老师从电梯下来,都能第一时间隔着玻璃看到我,朝我微笑。化疗的痛苦我难以想象,但从王老师的笑容中我能感受到他用年迈之躯和病魔做斗争的勇气和悲凉。直到最后一次见面,尽管老师面容憔悴、皮肤苍白、进食困难,但跟我说话时声音依然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我知道,那是生命的尊严。

六、最后的送别

5月1日,我最后给王老师打电话,说我要回汕头了,想和老师一起回去。老师说情况不是很好,让我先回去,我感到一种隐隐的失落。5月2日晚,看到朋友圈在转发老师早年的文章,我有种不祥的预感。9点多,接到师兄的电话,听到师兄的哭声,我猜到了他要说的话。

5月6日,我去八宝山参加王老师的送别仪式。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我看到静静地躺在棺木里的王老师,我觉得那不是真实的他。王老师的面容不会是那样苍白的,王老师一辈子也不会穿那么亮丽的西服,王老师始终是醒着的,哪怕是睡着了,他也是慈祥的……我没有哭,我坚信王老师没有走。追悼会还没结束,我就跑出来了。我觉得自己来错了地方。

5月13日,我回到汕头参加王老师的纪念会。一张张老师的图片,在我的眼前闪过,强迫着让我接受这样一个事实。我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在安静而肃穆的大厅里发出狼嚎一般的哭声……

6月30日,在北京师范大学举行了王老师的追思会。我坐火车从汕头到达北京,不为别的,只想再一次靠近王老师。

夜正长,路也正长。但我不能忘却,也无法忘却。这条路,我得走下去。

写到这里,我又想起那个暑假的夜晚,外面下着雨,肇磊大哥一家来汕头看王老师。我们一起挤在王老师堆满书的客厅里,木子在逗着胖胖玩,满屋里跑着喊着,大哥大嫂担心地提醒着他,王老师坐在沙发上,舒展着身子笑着。而今,王老师已远去,我们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把塞满各种书的屋子清理了出来。胖胖去了师姐家,我又回到了山东。那幅温馨的画面,永远地定格在了那一刻。有时,走在大街上,每当看到一个穿着西服、体型微胖、精神矍铄的老人,我都会不由地猜想他转过身来会不会是王老师。

王老师离开后,我喜欢上了做梦。因为在梦中,你可见到你想见而不得见的人。肉身,是最后的牢狱。既然我们最后都要归于尘土,那就让我们在精神的家园里相互慰藉。这个世界,有人来人往,但在我们心里,有些人来过是永远不会再离去的,他早已住在了我们心里,扎下了根。每天,当你打开心里的那扇窗,就会看到他。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恩师王富仁先生!

2017年9月2日于山东泰安

[1] 王富仁:《说说我自己——王富仁学术随笔自选集》,13页,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