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恩师王富仁先生(1 / 1)

孔育新(三峡大学)

该告别了。

从五月到九月,我见证了恩师的离世、学人的追忆、同行的评述,然而我总不想写些文学,就一直拖着。似乎客观上我也很忙,博士后出站、父亲住院、小孩儿出生、伯母和舅父相继离世……步入中年所肩受的繁杂与赘重,让我无法与恩师倾心相谈。实际上我也是有意识地把自己埋在一桩桩事务中,“享受”担子的沉重和麻木,时间似乎流逝,似乎虚空。恩师在世之时,我也很少给恩师打电话问候,一直在有意识地躲避着什么,今恩师已去,我依然在躲避……

躲避虚无袭来的创痛。

现在写作的时点也许是崩溃的时点。

我最早知道先生的名字,大概是在1993年。我在山西长治的地摊上偶然买到了《文化与文艺》,正文的具体内容我是看不懂的,倒是先生最后纪念薛绥之先生的文章打动了我。先生感恩薛师“拯救了一个堕落的灵魂”,唤醒了自己“人”的意识、尊严、温暖,遗憾薛师临终时自己没有机会亲致问唁,这种给人绵长悠远之痛觉的文字,与先生在学术论文中的自信雄辩风格不同,在当时却感染着一个17岁少年的心。

历经辗转,而立之年,我终于来到北京师范大学攻读硕士研究生,从思想上开始慢慢地了解先生。虽然当时先生已到汕头大学入职,但先生之名屡被提及。记得课堂上刘勇老师高度评价先生的《中国鲁迅研究的历史与现状》,邹红老师拿先生研究《日出》的论文作为范本进行教学,钱振刚老师提到先生对鲁迅研究的贡献,李怡老师经常提到20世纪80年代阅读先生博士论文时被思想照亮的“眩晕”,黄开发老师在论述周作人的思想时屡屡提及先生对于思想家的定义,杨联芬老师论及自身学术转向时先生直率而恳切的建议,我的硕士生导师沈庆利先生更是经常教育我们多读先生的书,深刻理解先生“以鲁迅的视角观照中国现代文学”的思路,而同学之间也常常谈及先生的学术与为人。

硕士三年,我见先生数次,主要在答辩场合,如周佩瑶师姐、张莉师姐、姜彩燕师姐、刘殿祥师兄的博士论文答辩会。我在会上听到钱理群先生充满**地论述学衡派作为新文化内部反对派的意义,听到杨联芬老师与张师姐就女性文学展开的深入细致的探讨,听到刘勇老师对姜师姐论文精当的点评,听到王得后老师对刘师兄论文的诚恳建议等。作为主人的先生是很少讲话的,他更多的是在写材料、聊天。先生面前是一定要有一次性水杯的(一般是刘殿祥师兄亲自准备),不是用来喝茶,而是当烟灰缸用,烟雾袅袅中,答辩就有了神仙会的意思了。每次结束的标志,就是先生夹着烟,微笑着点一下蔡秋彦师姐,“报饭”。有时先生也会被北京师范大学的学生“堵”在走廊上,探讨人生之意义,先生耐心地听、细细地讲,毫无敷衍塞责之意,偶尔回头向等着他的众同人、弟子歉意一笑。

三年期间我聆听过先生的一次讲演。那次先生明显喝酒了,酒后的先生显示出他峻急和严厉的一面。谈到《孔乙己》时,先生张着手说,咸亨酒店里面有三个世界:柜台外面是一个乡下人的世界,劳作是他们的命运;酒店里面是上等人的世界,权势是他们的特征;柜台后面是商人的世界,经济是他们的烦忧。孔乙己在哪里?先生问着我们,在哪里?孔乙己站在柜台旁边,他与这个世界全不相关,他拥有的知识就是“茴字有四种写法”,这种自娱的知识同样与这三界毫不相关,孔乙己和他的文化,已经沦为这个世界的“多余者”,带着他可爱的面庞。然而孔乙己也有着启蒙的焦虑,他热切地向“我”传授茴字的写法,他去丁举人家偷书,被打之后他仍然激辩“窃书不是偷书”,因为文化与知识本应该是共享的,孔乙己是个失败的可笑的启蒙者。这种文化远离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就抛弃了这种文化。

我听得头皮一阵发麻,并感到强烈的孤独和茫然。这是一个无爱的互相隔绝的世界,人与人、群与群之间,除了专制与服从、压榨与劳苦,就是欣欣然的围观,于哄笑中点燃虚无。先生不是对《孔乙己》做学究的考察,而是做批判式的抒情,这孤独,这悲观,不仅仅是鲁迅的,更是先生的。文学的意义可能就是试图照明并突破这种隔膜吧。

研三那年,我决定报考先生的博士生,后被幸运录取,从此成为先生的弟子。

读博期间,我对先生的为人为文有了进一步的认识,更感到把握先生思想的巨大难度。我认为最好懂同时也最感染人的是先生的散文创作,先生悼念李何林先生、王瑶先生、单演义先生、杨占升先生的文章是了解先生性情的最佳入门;另外,先生的《呓语集》《说说我自己——王富仁学术随笔自选集》《蝉声与牛声》诸多自剖之词,清醒深入。先生的序跋颇有鲁迅先生“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铺成一篇”的自由大气,跳脱了嘉勉后学的传统格套,或纵深掘进,或横向拓展,或超拔氤氲,在未必拘牵学术形式的阐述中传达着远超学术的深刻意蕴,若深入探究所序跋著作与先生序跋之间的学术“互文”,将是一个极有吸引力的题目。先生对于作品文本的分析与批评,其绵密细腻、抉隐发微,一直为学界所叹赏,先生去世后老友赵园先生在追思会上更慨叹未尽其才。

然而在先生的著作中,用力最勤、体量最大的可能是思想型的论著,这部分也许多少有些争议。新时期以来学术资源的日益繁荣,学术研究的日益规范精细,义理、考据、辞章的日益讲究,先生论述范式与当下的某种扞格,论著中的些微“硬伤”,或许影响着先生思想的精义(但有时我想,这何尝不是进入先生真正思想的通道呢?)。先生晚年大力提倡的“新国学”,溢出了我的认知能力范围,无法置评。

先生进行学术指导的方式,是王门弟子皆知的“烟熏火燎”。一间小小的茶室,七八个人围坐,先生手夹香烟,纵横捭阖,中间几声或长或短的咳嗽,起着众弟子向先生轮番提问的起承转合功能,室内祥云翻滚,火机明灭,烟蒂横陈,师姐们轮流外出换气,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就这样过去了。吃饭一般在北京师范大学东门附近的“九头鸟”饭庄,饭菜是极尽丰盛的(记得有一次先生一定要每人来一碗价值不菲的鱼翅羹),大家吃着,喝着,笑着,闹着,不知不觉间,先生的烟又点起来了,又一轮的“烟熏火燎”开始了,直到餐馆打烊,我们才出来,送先生到出租车上后,我们各自回家。

这样的时光并没持续多久,先生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抽烟的咳嗽声也越来越长,我和罗曼莉的开题,先生因病缺席,谢保杰师兄的博士论文答辩先生也因病缺席了,若非病重,先生断不至此。先生的病,成为我们心头的隐忧,我更愧疚的是,未曾到汕头大学拜谒问候,汕头大学的同门,在照料先生健康方面付出的巨大努力,使我感激且羞愧。博士论文写作期间,我与先生多次通过电话进行交流,先生细细给予点拨,然我冥顽,未能深刻领会,同时又极端相信自己的一些似是而非的想法,论文写得极其粗糙,现在想来真是愧对先生。

好消息来了!李金龙师兄告诉我们,入春以后王老师的身体好多了,不咳嗽了,血压也稳定了,王老师决定来北京参加于慈江、孙佰玲和我的博士论文答辩,我们普大喜奔,口口相传,一时间众多弟子从各方集聚京城看望先生。答辩那天上午,已经有几位师兄、师姐直接到现代文学教研室见先生,姜彩燕师姐甚至忙开了会务,具体答辩过程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我甚至觉得先生来的意义已经超过了论文答辩的意义。那天晚上,还是在“九头鸟”饭庄,我们给先生简单隆重地举办了生日宴会,在此我也见到了众多慕名已久的师兄、师姐。大家叽叽喳喳、欢欣雀跃,记不清喝了多少酒,拍了多少照片,只是一直记得先生在笑着,似乎先生还戴着生日蛋糕附赠的“皇冠”,然而先生不抽烟了……

博士毕业后我到湖北三峡大学入职,开始了职业研究的生涯。我与先生的学术交流便没有博士期间那样密切了,一方面先生身体情况不太稳定,不敢烦扰先生;另一方面我个人也忙于日常事务,不像博士期间那样清闲专一。不过随着专业浸**越深,我越来越喜欢先生的论著,越来越能感受到先生的“好”,这当然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感觉,周边同事、朋友莫不如此。

在一次完成舒芜的论文后,我突然有种向先生请教的强烈冲动。我个人认为舒芜的各种“转向”背后,一直有着不变的思想逻辑,这逻辑来自其青少年时期梁启超先生的学术观点的影响,墨子、柏格森、戴震等人的思想经由启超先生的阐释路径进入舒芜的思想脉络,形成了舒芜独特的“主观论”。我被这种思想折磨着,有欣喜更有困惑,我给先生去电,很详细地阐述了我的观点。先生冷静地听完,并没有给予太多的评价,而是谈起对中国知识分子的看法。先生说,中国知识分子的言行,有如麒麟与马脚,若只从文本分析,被焕彩的麒麟皮所吸引、所悦服,而没有注意到行为本身的马脚,甚至觉得马脚裹上麒麟皮,获得了一种所谓的理论的一贯性,也成为麒麟了,只能说这种研究是失败的。舒芜现象非常复杂,既有具体政治、社会情境的因素,又有个体欲求的因素,所谓的思想逻辑或学术逻辑,实际上遮蔽了而不是显明了复杂的历史现实,这是要警惕的。这是我与先生在学术问题上真正的近距离交流,我并没有单纯否定我对舒芜的研究论点,而是用先生的视角来反思舒芜先生思想与行动之间的罅隙甚至歧异,深化舒芜现象的复杂性。先生对我在学术研究方法上的提醒,先生关于知识与美德、思想和存在的复杂关系的阐述,更是我今后学术研究的宝贵财富。

2016年8月,谢保杰师兄突然来电,婉言先生病了,希望我方便时来京,听后我吃了一惊。先生身体不太好我知道,但差到这种程度却是我想不到的,当时我正在新房装修,一时走不开,我想先生在北京应该会待一段时间,似可不急。接师兄电话后10天,我来到北京,给谢师兄发短信,相约探望先生,谢师兄告知先生已离京返回汕头大学。我给先生打了电话,先生却宽慰起我来,说人总有那么一天,我强忍着,跟先生说毕业后各方面均好,项目、论文、专著均有所进展,先生很高兴,这种高兴是我以前很少见的。九月底借北京开会之机,我和孟庆澍师兄一起来到了301医院,这次终于见到了先生。

先生老了!跃入眼帘的是刺目的光头(大概是化疗的副作用),消瘦的、疲惫的、长着老人斑的脸,同样消瘦的、同样疲惫的、同样长着老人斑的四肢,病服似乎也不太整洁,被病痛折磨、销蚀的、羸弱的,甚至有一点儿不太体面的身体就这样呈现在我眼前,这是我尊敬、想念、担忧的先生!闭目养神的先生看见我们进来,连忙叫肇磊兄拿凳子,我们挨着床沿,拉着先生的手。谈话毫无疑义地直奔学术,先生评论山东人与河南人,山东文学与河南文学,谈及人性之丑恶处,先生越来越激烈,我们静静地听着,静静地,一如以往。孟师兄担心先生身体,中间几次试图结束谈话,但最后还是静静地聆听,直到肇磊兄进来谈论治疗事宜,我们才赶紧与先生话别。走出病室,我知道先生热切的眼神在后面,但我没有回头,我不能回头。

先生的病情变化成了我们微信群聊的主要话题,但后来先生的健康有所好转,好消息不断传来,我才开始慢慢释然,并觉得先生像以往那样,与死神相遇后总能安然回返讲台。2017年春节前后,从群里看到师友探望先生,谈笑宴宴,心里很宽慰,然而不久之后看到肇磊兄说先生有点儿感冒,于是又开始担心起来。本来三四月份想去探视,后又因故作罢。

5月2日晚上,我在看本科生毕业论文,**手机微信不断,实在不堪其扰,拿过一看,傻了,先生走了!先生走了!走了!

一夜无眠。

现在想想,先生往生,让我明晰自己身上的乡愿气质,所谓的老实、好人缘,只是思想的倦怠、生命意志的灰白、是非面前的胆怯,总而言之,难见真的人。所谓学术研究,何尝不是我自我掩饰、自我炫耀的麒麟皮?

现在的我仍然是一个乡愿,但我知道那一天将会到来,我在苦熬中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