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恩师王富仁先生(1 / 1)

卢妙清(肇庆学院学报编辑部)

恩师王富仁先生学识上的造诣、成就和影响,当由博学者论之。我仅追忆恩师生前对待学生的态度,及其如何以自己的言传身教去感化、教导学生。

第一次见到王富仁老师是在2005年5月,我在报考汕头大学文学院文艺学专业硕士研究生招生考试的面试上。较之于其他同学,当时我的情况有点儿特殊:第一,我是一名任教了5年的中学教师。第二,我本科毕业于与汕头大学毗邻的一所普通高校——韩山师范学院。第三,由于教学任务繁重,备考很不充分,只是把本科阶段的几本专业教材作为复习材料,加上政治和英语。结果笔试成绩出来,专业课分数平平,倒是92分的政治和68分的英语把总分拉高了不少;即便这样,我的总分在所有参与面试的同学中也是排得比较靠后的。鉴于以上原因,面试当天轮到我时,刚一入座,王老师就笑呵呵地对我说浙江绍兴文理学院与汕头大学联合培养硕士研究生,问我愿不愿意调剂到那边去。当时的我有点儿心高气傲,心想报考的是汕头大学,被调剂去其他学校就是低人一等,所以,连说考虑一下都没有,就鲁莽地回绝了。可能是以王老师为代表的汕头大学的老师们不忍心将我拒之门外,想尽可能地给后学一个求学的机会,也可能是命运的眷顾,已不抱希望的我,过了一段时间后,却收到了汕头大学文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每一次恩师的课,不管我提前多早到,总会见到他早已站在教室外面,一边抽着烟,一边蹙着眉头思索着。上课铃一响,恩师总是面带微笑地迈上讲台,启动了讲台的多媒体设备,放下了屏幕,接着又把屏幕收上去了(其实,恩师上课从来没有用到过多媒体设备)。每次对恩师上课前这一独特的举动,我们常常报之以一笑,恩师也呵呵地笑着,然后就在“今天我们讲一讲……”中开始授课。恩师上课一气呵成,滔滔不绝,两节连在一起,中间不休息、不喝水、不抽烟、不带教材和讲义,硕大而修长的字体写在黑板上,龙飞凤舞。教室里除了我们17位硕士生,还常常有一些慕名而来的社会人士。下课时,总有同学围在恩师身边,或请教或讨论某些问题,边说边走,边走边说,一直到临近家门口的岔路上才散了。而每次我总是自卑地、怯怯地、远远地站着,不敢走近,自觉所学肤浅,生怕贻笑大方。

一年下来,到了研二,导师和学生进行双向选择。填报导师志愿时,我完全凭着自己的感觉和喜好依次写下了第一、第二、第三、第四志愿,我的第一志愿报的就是王富仁老师。当燕世超老师宣布我的导师是王富仁老师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里怦怦直跳,内心的欢喜自是无法形容。因为恩师上课不点名,不提问,下课后我又不敢前去套近乎,所以他可能还不认识我。即便这样,他还是把我收入门下。那一届,王老师一共带了3名硕士生。

有一次谈到硕士论文选题时,恩师建议我做《文化批判》研究。后来我才领会到他老人家的独特眼光和用心良苦。《文化批判》是创造社出版的一份刊物,前后仅出版了5期,32开本,内容不是很多,主办者又都是青年人。这样的选题想必是让我更有感而发,更有话好说。开题报告和论文初稿,恩师都认真仔细地进行了圈改,并就其中的具体问题约我详谈。记得硕士论文答辩会上,来自绍兴文理学院的王晓初教授也是答辩委员会成员之一,他针对我的论文提出了问题,当我在回答时,王老师一直用他的眼神在鼓励我。当我说完最后一个字时,我如释重负,同时,我能强烈地感受到恩师对学生的那种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护佑之爱。多年之后,当我阴差阳错地成了一名高校学报编辑,整天与期刊打交道时,我更对恩师充满了无比的感激和钦佩之情。先前硕士阶段所做的期刊研究,不管对我业务上还是学术上的帮助和促进,其作用都是不可估量的。

恩师真正触动我内心并令我深感震撼的,是在我临近硕士毕业和刚毕业的那段时间。一开始攻读硕士学位时,我是很茫然的,且对自己的未来没有一个明确的规划。直至在先生的课堂上,我钦佩先生的博学和睿智,折服其人格和教诲,遂立志也当一名大学教师。先生知道我的想法后,说:“工作要自己去找,但推荐信我可以给你写。”后来知道我要去自己读过本科的母校求职时,又主动说:“我认识那里中文系的杜教授,我帮你写封信,你带给他。”我就是带着恩师亲笔书写的推荐信和给杜老师的私信,敲开了母校的大门。母校的老师们对恩师的推荐和书信都极为重视,在他们的热心奔走引荐下,我终于达成心愿——成为一名大学教师。

为了感谢杜老师等人对我的帮助和关爱,趁他们来汕头给函授学员上课时,我征求恩师意见后,决定请大家吃饭,聊表谢意和感激之情!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2008年的7月24日,下午5点多,我和爱人先到汕头大学接了恩师,为了避开车流高峰期,我们决定走外围:绕过礐石大桥,再经过海湾大桥,后到达火车站附近的目的地。谁料路过礐石大桥时,前面一辆装满了石子的货车一路走一路掉石子,有一颗石子掉下来后可能刚好被车轮轧到又射到我们车的挡风玻璃上,射出了一个洞且把周围的玻璃都被震裂了。我们停车下来,爱人跟货车司机去交涉,而为了不让杜老师他们久等,我和恩师则只好走到路的对面去拦出租车。当我们穿过车来车往的马路去等出租车时,67岁的恩师像父亲一样总是走在前头,保护着我。而一过了马路,立马有一三轮车司机过来说拉我们到渡口,然后我们可坐11路公交车直达目的地。这时恩师又像慈父一样呵呵地笑着问我:“怎么样?”好好的计划被乱成这样,我心里又急又不安,便不耐烦地一口回绝了那位三轮车师傅。过了一会儿,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但车上却已前后各坐了1位乘客,因为赶时间,我们也无从选择了。临上车时,恩师还回过头来跟三轮车师傅说:“谢谢你!”恩师和我坐在后排,恩师坐在中间,我则坐在靠窗的位置。一个微胖的老人,夹在狭小的中间位置,那是很不自在,很不舒服的。但恩师总是习惯自己吃苦,把好的留给别人。坐定之后,恩师方问我去哪儿吃饭,告知地点后,又问我去火车站附近怎么走这儿来了,我解释了原委后,他才恍然大悟。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冒失,本来早就应把吃饭地点禀告恩师的。而像恩师这样信任学生、放心学生,不设任何提防、不起任何怀疑的,却也实在难得。等我们赶到目的地时,杜老师他们早已经到了,我爱人也到了。这时,恩师与杜老师二人因为谁坐上座的事互相谦让了好一阵子,随后,恩师拿出了自己带来的一盒茶叶送给杜老师,又给在座的其他老师分别送了一本书。我真是过意不去,恩师分明是把我的事当成他自己的事,甚至比办自己的事还考虑得更周全。接下来,更让我惊诧的是,酒刚倒好,恩师便第一个端起酒杯来敬杜老师,接着又敬了其他老师,感谢他们对我的关心和帮助,同时嘱咐我:以后去了要好好干,多干点儿活!其实,这些礼节都应该由我这个小辈来执行的,但恩师全都揽了去。试问,人世间,除了父母会为自己的子女这样做外,还有哪些人会为我们这样操心操力呢?那一刻,我深深地体会到了:能成为先生的弟子,是我前辈子修来的莫大的福气!

先生曾告诉过我,做学问要有自己的立场,要敢于发声;又曾说,他从未主动申报过职称,都是单位给他办好的,说我们做学问不能光盯着职称。言犹在耳,但先生已经走了,永远地走了,不管我们舍还是不舍,念还是不念。只要想起先生的教诲,他的音容笑貌便会浮现在眼前,于是我似乎又有了前行的动力,似乎又有了精神的归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