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庆澍(河南大学)
一
对于我,回忆是逐渐风化、剥蚀,乃至化为尘土的。极力打捞挽留,也仍然一天淡似一天。先生已经远行,如不写下这些文字,我恐终有失忆的一刻,如一片落叶忘却了它曾依靠的大树,一粒陨石忘却了与它擦肩而过的星座。
二
2001年,我考入北京师范大学,在先生门下读书,同一届的还有高兄和李兄,其中我和老高的求学经历多少都有点儿曲折。我是1999年硕士毕业后留校工作,当时的单位有个规定,硕士生入校工作满三年之后才能考博,但我不知道当时是出于什么念头,在工作第二年就报名并且很幸运地考上了。王老师的大名,当然我是知道的,但他的书,我读过的不多,而且我所工作的单位和他好像也没什么学术交集,印象里也不曾请他来参加过答辩或讲座。因此王老师与我,是完全陌生的两个人——我知道他,但不认识他;他不知道我,当然更不认识我。所以赴京考试,完全是抱着尝试的心理,并且是演习性质,目的是预备下一年正式来考。但既然来考,总还是心怀侥幸。我还记得到了北京,电话联系上王老师,说想去他家拜见,这是公然而拙劣的套瓷,结果他很客气地说,明天就面试了,不用专门跑一趟。我本来就脸皮薄,这下正好,如获赦免,但内心觉得考上的希望更渺茫了。笔试与面试的题目几乎都忘记,只记得面试是在一间大屋子里,考生二三十人,李怡是面试老师之一,梁鸿是记录。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王老师,他始终是笑眯眯的,话也并不多。似乎因为他的和气,我也不怎么紧张,加之毕竟当了两年教师,有点儿讲课经验,胡扯一通,便打道回府了。
麻烦在结果出来之后而来。考试回来,自己估摸着肯定没什么希望,所以过了很久才打电话给王老师,同时询问成绩。没想到他在电话里说考得不错,基本上被录取了,这真是意外之喜,但烦恼也随之而来:怎么说服单位放我这个“犯规”的职工去读书呢?工作不满三年不能去考博,这个规定是不是符合劳动法我不知道,但学校有规定,自然有它的必要性和合理性。虽然此前和此后都不断地有“犯规者”出现,而且也都达成了妥协,但目前在我这里,它还是生效的,是不得不解决的。单位不同意,就不能去上学,这个机会也就浪费了,第二年再考,那就很难说了,我是毫无再战成功的自信的。所以,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求得单位领导和人事部门的谅解,法外开恩,允许我这个违反规定的人去念书。当时我如何与领导们“沟通”——这是好听的说法,其实就是哀求——如何到处央人说情,如何担惊受怕,今天已经记不清,但那种苦苦乞求的感觉至今挥之不去,是多少年都没办法遗忘的。
所幸当时的单位领导心地宽厚,最终还是放了我一马。于是当年九月,我便背着行李来到北京,成为王老师门下的一名学生。那一届的博士生运气着实不好,因为学校住宿紧张,便将我们安排在了北航附近的大运村,那离学校还是有一段距离的。勤快的,买辆自行车每天骑到学校去看书;懒散的,就窝在宿舍里做寓公。但因为远离校园,整体氛围上不像是来念博士,更像是放长假,除了上公修课,平时根本没人管,想做什么都可以。于是我和那位高师兄就在惊魂未定、迷茫莫名的心情中,开始了读博生活。
说起来,我们师兄弟二人和王老师的气质并不相合。王老师虽然也是起自草野,朴实如老农,但从来都是有内在的强健的自信和自尊的,性格中有一种引而不发的刚烈。我们两个,一则由于入学不易,受了些委屈,更多是由于性格懦弱,膝盖也是软的,脊背也是弯的,胆子也是小的,用今天的话来讲,一副很“衰”的模样。我猜想,在众多才华横溢、意气风发的考生中,王老师录取我们这两个毫不起眼、郁郁寡言的学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是命运要借他之手搭救我们一把。
果然,在入学之后的一次聊天中,他就宣布,“我只负责把你们录进来,录进来之后我就不管了”。他说这话时,仍是抽着烟笑眯眯的,但意思已经很明白,在人生的关键时刻,老师可以拉你一把,但此后的路便要你自己走了。
三
王老师自己说,他带博士,是放羊的带法。这是真的。在我入学的第二年,他就到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去教书了,再过一年就正式离开北京师范大学,去汕头大学。我们这几只羊,就在北京师范大学茫然吃草,那个牧羊人,一年也见不到几次。我记得,头几次见面,王老师甚至连我的名字也记不住,总是将中间的那个“庆”字漏掉。但是我理解他,他两边都要跑,带着那么多学生,要处理那么多事情,他实在没办法像以前的师父那样手把手地教徒弟。不过,他也有自己的方法。他回到望京的家后,一定会召唤我们一众弟子去聊天。人很多,也不可能每个人都有深入的交谈,很多时候是他一个人在讲,我们大家在听,至于听懂没有,理解到哪一步,那就是自己的事了。这就是他上课的方法。他曾经说:“好的学生不用教,差的学生教也教不出来。”这话好像有点儿像甩手掌柜,有点儿放任自流的意思,但当我做了多年教师,也带了十几届研究生之后,才体会到这确实是甘苦自知的大实话——能不能成为出色的研究者,关键是看自己,而不是在老师。老师再如何努力,都是外因,决定事物根本性质的还是内因。因此,王老师对于学生,一方面是言无不尽、普降甘霖,期待懵懂者自己领悟;另一方面他也在观察、分析,发现学生的优点和缺点,在必要的时候点醒学生,或者猛击一掌,使学生认识自己、反省自己,并成为更好的自己,通过自我教育摆脱对老师的依赖,从而实现“好的学生不用教”。但能不能达到目的,是要看运气的。从这一点看,师生之间确实是需要一些缘分的。
必须承认,我对于理解王老师的思想是颇为迟钝的。博士论文选题的时候,因为自己并没有什么积累,又不想继续炒硕士论文的冷饭,思来想去,还是沿着河大的老路子继续做思潮研究,而那时的“好题目”如象征主义、唯美主义、表现主义、自然主义等都已经被一一瓜分,只好挖空心思,找了一个“无政府主义与现代文学”的冷门,准备捣鼓一番,写个十几万字交差了事。去和老师谈选题的时候,我心里很是惴惴不安,因为自己根本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要选这个题目,如果说有唯一的理由,那就是貌似没人写过(悲摧的是,这个看起来已经够冷僻的题目还是和人“撞车”了——后来我才知道,这一年包括我在内全国有三个人选了“无政府主义与现代文学”写博士论文),而这其实是根本不能成为理由的。因为没人写,也可能是因为根本不值得写。没想到,王老师当时就同意了这个选题,而且围绕这个问题谈了许多他的想法,但遗憾的是,那些想法我都没能理解、也没有记住,因为那时我对中国历史、政治和社会的理解,是远远不能和王老师相提并论的,他对这个问题的认识,和我那幼稚的思维水平是不在一个层面上的,因此我没能理解他的观点,也是很正常的,我当时带回了我的唯一收获:王老师通过了我的选题,而且认为很有意义。
无知者无畏。尽管没能领会老师的指点,我还是按照自己那点儿肤浅的认识,凭着那样寒碜的能力,仓促上马了。今天来看,这个通过了答辩并且出版了的博士论文,问题之多,令我汗颜。2004年3月份,我写完了前面四章,觉得字数也够了,而且鲁迅这一章又很难写,当时看过一些博士论文,答辩的时候有一章甚至两章存目,好像也都通过了,便有坏样学坏样,将鲁迅这一章列为“存目”,把只有四章的论文打印稿寄给了王老师,然后便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开始修整了。没想到快到5月份时,王老师一个电话过来,先说前面写得还可以,然后就要求一定要将鲁迅这一章写完,而且语气是不容分说的严厉!这对当时已经优哉游哉、准备答辩的我,无异于兜头一盆冰水,因为离提交论文的最后期限只有不到一个月时间了!没有办法,我只好收拾心情,重新坐在电脑前,进入论文写作状态。但是时间紧任务重,巨大的压力让我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高度焦虑、濒临崩溃的状态,每天疯狂地阅读资料、敲打键盘,紧张到牙齿打战的地步。就这样过了一个月暗无天日的日子,我终于勉强写出了最后一章。当然,可以想象出行文的匆忙和思虑的浮乱,以及着急就章的狼狈与不堪。但是,即便这样一个半成品,没有老师的当头棒喝,我也是拿不出来的。
就这样跌跌撞撞、有惊无险地毕业了。在临别的聚会上,王老师说,“你是可以搞一点儿学问的,但最大的毛病就是懒。”这是他的观察所得,而且是非常准确的。因为懒,造成了我的论文的永久遗憾,我带着这永久的遗憾毕业了。因为羞愧,王老师的话永远烙在了我的记忆中。后来,在人生的关键时刻,王老师的话狠狠地给了我一脚,使我振作起精神,渡过了难关。如今,这个踢我屁股的人已经不在,而我懒散依然。人生的幸运,在于有“匪面命之,言提其耳”的严师,而人生的悲哀,则在于明知道自己的毛病而不能改。造化弄人,其此之谓乎?
四
回到单位之后,我从学生又变回到教师,开始了正式工作,和王老师的联系就很少了。有时候逢年过节打个电话,到后来电话也不是那么频繁。刚毕业的时候,还寄过开封的土特产和其他一些点心,后来觉得这些土特产实在是“土”,有点儿寒碜,而且并不见得好吃,就没有再寄过这些东西。由于自己很少走动,加上诸事缠身,以至于从2004年毕业,我竟然有十一年没有再见过王老师。
再见到他,就是在听说他生病住进301医院之后,那时我已经跑到北京,很想去看他,但这种场合我又不知该怎么说话,所以只好约了同事也是师姐的孙晓娅一起去,此后又去了几次,留下了两则日记,分别是2016年夏初第一次去探望,以及2017年3月最后一次去探视的情形,抄录于下:
7月25日,也就是知道王老师得病之后,过了十几天,我才联系了孙晓娅一同前去看望他,因为中间经过检查,他曾回汕头一次。我不知道合适的探视时间,所以拖了几天。王老师已被确诊是肺癌,但去年并没有发现,因为肺炎住院的时候,也没有检查出来,也许是新长出来的。他住在301医院内科大楼15层呼吸科三病区11床。我们是下午3点集合的,买了一束花,牛奶、酸奶、蜂王浆、水果若干。王老师住的是多人病房,有5张病床,他住在靠里的一张。我们去的时候,他坐在小椅子上,就着床头柜在看杜威的《民主主义与教育》。王老师精神状态很好,只是头发有些稀疏,他清楚自己的病情,但并不恐惧,很坦然、达观,似乎早就想清楚了生死问题。他吃饭也很好。我们安慰的话,都宣告作废,原封带回。交谈一个多小时,担心他有些累,我们便告辞。遗憾的是我没有带录音笔。
希望老师能坚持多一些,再多一些时候。
今天是2017年3月25日,我到301医院看望王老师。这应该是我第四次去医院看老师,前三次分别是和孙晓娅、张莉、孔育新一起去的。这次是和宫立一起去的。宫立上午去望京看师母,然后坐地铁到301会合。我在门口水果店买了两个西瓜、4枚大杧果。老师仍住内科大楼,进门时正在输液,头发很少,几乎光头,有一女看护在,似乎是雇来的保姆。老师说话声音不如以前有力,精神也不如前次旺盛,但说话的欲望仍很强。据说他胃口不太好,现在已经是第五次化疗,前四次恢复都快,这一次恢复很慢,不想吃东西。我们坐了十几分钟,一个学生来看,说是汕头大学的硕士,后来在北京师范大学读博,现在中山大学工作,但我对这个学生不熟悉。我们又坐了十分钟,恐他太累,告辞。晚饭我和宫立在饺子馆吃的。
从第一次到最后一次去看他,可以明显感觉到老师的精神在逐渐衰弱,虽然在重病中,他很少谈自己的病情,反而总是和访客谈及他正在写作的文章,谈及他对知识分子、毛泽东、中国革命等问题的思考,谈及他多年未见的某位老学生。(因为身患重疾,高俊林师兄无法前来看望王老师。当我把他的惦念和问候转达给王老师的时候,老师的神情忽然激动起来:“高俊林的命运实在是太不幸了!他如果没得病,就会是你们当中的陈平原!”如今老师已远去,我特将这句话抄录于此,以慰正在与病魔抗争的高师兄。)他谈话的愿望是如此之强烈,以至于我的心情总是矛盾的:既无比珍惜他说的每一句话,珍惜听他教诲的每一秒钟,又担心他因谈话过久而过于疲劳,会加重了病情。最后总是理性占据上风,在他谈兴正浓的时候,我不得不硬着心肠打断他,和他告辞,而且怕他多心,从来也不敢录音和合影,现在想起,这个遗憾是今生都无法弥补的。
3月份去看过之后,我内心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但总想着应该还能支撑一段时间,所以打算五一假期之后再去探望他。没想到5月2日的傍晚,我被微信上的消息打晕了。
2日晚,我从微信上忽然看到王老师去世的消息,但消息还不确切,于是赶忙打电话给孙晓娅,她接电话后让我到南门坐车,她也正要去医院。我赶紧穿衣穿鞋,背上包,跑下楼。我坐车到了中日友好医院,殡仪馆在北门,找了半天才找到。刘勇、钱振纲、李怡夫妇、沈庆利、李炜东等人已在,肇磊不时哭泣,眼睛通红。我哭了一会儿,深感虚无,如同孤儿一般。晓娅合十,口念佛经。随后退出,刘勇和李怡商量后事。随后老师的二儿子到了,据他说早上他上班去的时候,老师似乎好了一些,没想到……刘勇忙着联系八宝山,他和李怡是办事的主力。我只能颓然站着,不知道能做什么。肇磊兄弟给老师换好了衣服,身旁放着帽子,殡仪馆工作人员和我一起将老师抬起,送入冰柜之中,号码16。
老师的躯体,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重。我最后一次离他这么近。
五
王老师已经走了五个月了。平日里我依旧碌碌,波澜不惊;但深夜独坐,块然静思,依然可以感觉到他留下的巨大空白。这空白使我延宕至今,方有勇气面对老师在我思想和精神上投下的影子。
老师和我单独相处的时间很少,深入的交往也并不多。我对他的理解,更多地是来自对他著述的阅读。对于老师,我最深的感受有两点:一是独立,二是诚实。这看起来是老生常谈,但却是我的真实体会,我愿意在这里再说一说。
王老师是非常强调独立的人。他经常说:“要找到你自己。”我的理解是,这既是要求找到适合自己的学术研究方法,更是要求让自己彻底成长起来,独立出来,成为一个用自己的头脑思考问题,用自己的眼光看待世界的独立个体,而且更进一步,独立地做出选择,独立地承担后果。他既是谦虚朴实、尊重他人的,又是坚持自性、绝不盲从的。他以研究鲁迅成名,但绝不仰视鲁迅,而且认为自己在人格上与鲁迅是平等的:“鲁迅伟大,但他死了;我很平凡,但我活着。他能做的事,当然我是绝对做不了的,但我现在能做的事,尽管平凡,尽管不伟大,他也无法替我做。我承认他的伟大,但我也有我的自尊和自信。我不想成为他,也不能成为他。他做了他的事,我现在做我的事。在这一点上,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路。”[1]
我以为,这是真正得到鲁迅精神精髓的。他的学术研究,从一开始是由他的强大主体性所掌控的,他尊重学术界的权威观点,但绝不效仿或者迎合别人,等到他成了学术大家,也从来不以权威自居,不强求别人来附和自己、认同自己的观点。他的学生里,有些人的选题他并不完全认可,但只要言之成理,最后总能得到他的同意。他坚持自己的想法,也允许别人坚持自己的想法。他的独立不是压制性的,而是召唤性和激发性的。他从来不希望别人模仿他、复制他,而是希望学生都有自己的个性、都成为不能被取代不能被消灭的“那一个”。
这种对独立的敏感、珍视和坚持,是与王老师的成长背景有关的。他们这一代经历了“**”、崛起于20世纪80年代的学者,时代刻印的痕迹很深,受总体性理论的影响,有强大的自我与主体精神,有着雄辩和斗争性的一面。当然,作为“**”的对立面和反思者,“**”的唯我正确、唯我深刻的强势学风也被一部分新启蒙思想家继承下来。但20世纪80年代学风的另一面,则是对学术民主和自由的初步的认识和建立,无论声音大小,多元对话的局面至少是初步形成了,不再只有一个能思考的“我”,而是出现了许许多多独立思考的“我”。谁也不可能真正钳制对立面的声音了。
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中,王老师形成了他对个人主体性的认识。他以独立性为基础进行学术研究,从来不考虑是否“前沿”“入流”“创新”,是否会在学术市场受欢迎。他在鲁迅研究中提出鲁迅小说是“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冲破了陈涌模式的桎梏,虽备受批判责难,但绝不妥协;20世纪90年代转向中国古典诗歌研究,以自己的阅读感受为基础重新解读古典名篇,并不畏越界玩票之讥;2000年之后,相继提出“左翼文学研究”和“新国学”研究,也都是他的自身思想逻辑发展的结果,是他自己独立思考所提出的主张。
对于王老师这一代人而言,独立思想是最重要的,不是思想为学术服务,而是学术为思想服务。比起独立的自我来,学术其实算不了什么。王老师曾说:“研究一个作家,读完作品,任何人的研究成果都不看,自己先写,写到一半,再参考别人的研究,重复的地方就略去或少谈。”我对这句话印象很深,因为这和今天学术规范“先阅读前人研究成果、了解研究现状”的要求是完全不符的,是很不“学院派”的。但我通过自己的实践,发现这句话是很有道理的,因为它避免了别人的研究思路对自己的干扰,尽量保留了自己对作品的原初感受,而后者恰恰是最珍贵的。王老师的文章注释之少,是出了名的。他喜欢讲自己的话,不喜欢借别人之口来发言。他的早期博士论文里的注释就很少,除了引用了一些马恩列斯毛的经典著作,弗洛伊德等人的理论外,就是《呐喊》《彷徨》的原文;晚年之后,他则更少引用,经常出现数万言长文而无一注的情况。这在今天以繁注为博学、凭脚注显功力的学界看来,简直是逆潮流而动。
独立是有风险的。因为坚持自己的想法,便有可能与众人对立,与时流相悖,成为学院之敌、精英之敌、大众之敌、国民之敌。独立意味着寂寞,意味着不被承认,甚至意味着被孤立。
在学术界,诚实尤其是难得的品质。王老师能独立,就在于他能诚实面对自己的内心。他没有盲目信从后现代主义理论,没有将新文化运动、启蒙主义、新文学、现代性视为话语建构而统统解构之,而是以巨变中的中国社会为基础,维护、阐发新文化、新文学的历史价值和意义,维护、阐发“现代性”对于中国社会的进步意义。[2]无论处境如何变化,无论身在北京还是汕头,王老师都一直在独立思考,并坦诚地提出自己的主张,这种主张也许并没有得到更多的赞同和回应,也许还备受误解和争议,但珍贵的是,它是王老师自己思考的结果,而不是言不由衷、见风投机的结果。他的诚实并不是顽固不化、抱残守缺,而是以自己的甘于边缘、甘于寂寞保存了一个思想者的尊严,在越来越以立场区分敌我、彼此视若雠仇的思想界,保留了一种“不站队”“不搞圈子”的可能。因为忠实于自己,王老师逐渐显得特立独行与不合时宜,但由诚实而去伪饰,去伪饰而能朴素,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一个独立、微弱甚至有些孤独的声音,恰恰是当代中国思想生机尚存的证明。
六
行文至此,王老师远去的悲伤逐渐淡去,我转而体会到一种生命的辽阔感。我意识到,我对老师的很多理解,其实是源自老师去世这件事。老师在世的时候,我总觉得他一直会在那里,他一直就在那里。那么他的著述,读多读少,迟一点读早一点读,都不那么重要。但是,先生去世之后,他的那些文字似乎一瞬间被激活了,阅读它们变得非常迫切和重要。因为我意识到,再也不能听到他那延绵不绝、往复跌宕的谈话了,再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他和交流了。我只能也必须以一个主体的资格,通过阅读他的著述,与他进行平等独立的对话。老师以他的告别人间再一次教育了我。然而我又有一种奇怪而僭越的感觉,老师的肉身虽然消失,化为文字,散入书本,但似乎从这时起,老师才不是那个为大家所有的老师,而是真正属于我的老师。
初秋夜雨,我从架上抽出一本《说说我自己——王富仁学术随笔自选集》。恍惚中王老师就坐在面前,抽一口烟,笑眯眯地问道:“你最近在忙什么呢?”
两个孤独的灵魂,谈话才刚刚开始。
2017年10月8日于北洼路寓所
[1] 王富仁:《中国鲁迅研究的历史与现状》,244页,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6。
[2] 参见王富仁:《“现代性”辨正》,载《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