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事到史略,从治学到人格(1 / 1)

于慈江(北京工业大学)

王老师追思会前一晚同肇磊并各位同门一起吃饭,我就跟大家说,到了该完整呈现王老师的时候了,让王老师自己说。尤其是在王老师刚走不久,很多感觉还很新鲜,他的很多话我们也记忆犹新,现在呈现和整理正合适。《论语》就是这种笔法——它记录的就是孔子及其弟子说的话,没有感慨,不加评论,让后人来评论。就像我这次整理和回忆的这一篇对话,既是弟子向老师请益,跟老师对话,也是老师表达他的文学观、世界观——这多重要呀。

我这篇文本算是一种尝试,也算是一种提示。我酝酿了许久,一直在想这回事,一直在回忆和老师谈心的整个场景,心里头也一直很压抑、很痛苦——最后没有达成推动老师写回忆录这样一个目的,我一直很沮丧;本来和朋友也已经商量好了,要给老师做视频,也没有做成。为了呈现场景的现场感和生动性,我有意把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对话保留了下来,希望尽量不被删削——没有骨头光有肉没有意思,没有肉光有骨头也没有意思;此外,也是希望此文能有一种视频感、本真感。

王:你知道我出来做什么来了?医院里的饭我都不愿意吃。我跑出来想去那个饭店里喝上一碗清汤面。

于:那咱们就去那儿喝点儿粥,吃点儿面。

王:我刚才出来到那儿去,它没开门,要五点钟开门。

于:哦,不到点儿呢,那别的地儿有吗?

王:别的地方我不知道。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吃,但是我想着那个清汤面我可以喝一点儿。

于:您现在是不是也应该喝一碗粥?

王:这里没有什么好粥卖。

于:那您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有面就好。

王:我现在就想喝碗清汤面。

于:挺好,咱就吃个清汤面。

王:我刚从那儿出来,你就给我打电话了。它五点钟开门,先坐会儿再去——我怕你在这里觉得晒。

于:晒晒好。

王:我是这几天没吃东西,身上没热量。那个屋里头空调又开得……身上有点儿凉。

于:晒晒阳光嘛,总是……

王:在那里头,空气也不太好。

于:不光是空气,整个气氛……他们穿上那个病号服,顿时自己就给自己一个定位。所以我觉得,王老师您完成这个疗程,赶紧回家。

王:我就想着回家呢。我这个性格不适宜待在这儿。

于:而且呢,得这么想,每一个人在某种状态下,都会是一个病人。人不可能是完美的。所以呢,我们不怕病,我们要跟着病一起走,就是与狼共舞,就是相安无事。这就行。您看您走起路来还这么有劲儿!

王:我走路是可以的。只是我打了十几天吊针了,最近五六天我都没有吃东西了,出来的时候头有点儿晕。但是走路还是可以的。

于:咱们是几楼?

王:二楼。

于:黄瓜很爽口。

王:对,黄瓜很爽口。行了,你要,你愿意吃什么,你就再要点儿什么。我现在顾不得你了。

于:哈哈哈……我想一想。

王老师接电话:“喂?噢,你现在在哪儿啦?我是做第二个疗程了,第二个疗程已经结束了。还可以吧,还算可以吧。还是有点儿反应,但是还算轻的吧,反应还算轻的吧。胃口现在还没完全恢复,但是还没有吐,没有呕出来。比起别人来说,还算好的吧。不要什么,我这也快出院了。这几天就出院了。我这就是第二个疗程,算一个尾巴。是给我消消炎,为以后的化疗做准备。这几天可能就得出院。出院我还回汕头。啊,不是,我回去才休养得最好。回去自己在家里,并且汕头大学那儿环境条件也好。”

于:您觉得红烧肉肯定吃不动?

王:你要了以后,能吃我就吃,不能吃我就不吃。

于:那行。红烧肉炖粉条。我总觉得得给老师点个肉。

王:呵呵呵……

于:咱试试,咱试试看看能不能吃得动。也不见得吃不动。王老师,cheers!祝老师早日康复——那现在肯定不抽烟啦?

王:不抽烟了,哈哈哈。大概最终就栽在这个抽烟上头了。

于:邓小平抽到了92岁。抽烟人也很多。我爸爸也是到最后,觉着抽着不舒服了才不抽了。

王:抽了一辈子烟。其实在上一次病的时候,两三年以前,我做过一次PET-CT。那时候没有问题。

于:噢,您还做过PET-CT呢。那是一个很严密的系统。

王:那时候我还没有问题,这一次才发现。这肯定是在这一段,又吃了一些药,身体不那么好了。

于:但是同理,当您身体功能又恢复了,它又可能被抑制了。

王:但你想恢复到……恐怕不容易,它已经形成了那个东西,并且到了这个年龄了。医生他也考虑到了这个年龄,不能割的,他绝对不会给你割,他给你保守疗法。保守疗法就是起个保守的作用,叫它发展得慢一点儿。

于:就是抑制住。肺这个部分,分好几种情况。

王:肺炎、肝炎这还是最厉害的。肺功能消耗得比较快。

于:但肺是两扇呢。它发展起来它也得有一个……

王:对,但是,在汕头大学附属医院,呼吸科重病的患者很多。医生说,肺的功能在20岁的时候,只用到不到二分之一,大有富余。随着年龄的增长,肺的功能就逐渐地萎缩。自然消耗也比较快,越消耗越少,像花钱一样。肺炎在中国发病也多。

于:而且说,年龄趋于年轻。现在二三十岁就开始发病。

王:它跟这个空气,跟这个食物,跟这个抗生素什么的都有关系。

于:四川的那两个姑娘也毕业了吧?

王:毕业了。

于:所以就是完全没有了。

王:博士生是完全没有了。在汕头还有两三个硕士研究生。

于:挺好的,这样也不累。少点儿好。王老师,这种小黄瓜它嫩,直接蘸酱吃,爽口。咱们原来还有一种旱黄瓜,那个就老。我小的时候在贵州,从江西去了许多农业技术人员,他们在那里帮着栽培那种小黄瓜,很小,有弯儿,很嫩,好吃。现在的黄瓜都太大。这种品种还蛮好的,好像叫荷兰小黄瓜。

王:其实在我们年轻的时候,那种黄瓜,那种带拐弯有刺儿的黄瓜最绿,也脆也甜,好吃。

于:对,也甜。现在什么东西都不好吃。什么转基因啊,各种改良,尤其是用了很多化学肥料,就都不好。

王:你怎么不吃呀?

于:我一点儿都不饿。

王:那,这些东西……

于:这可以带走。因为可以当零食嘛。我觉得这个不需要做熟了。这个吃起来,它增加点儿营养。口感好。王老师您现在就是,不要想别的,能吃进去就吃进去,尽量地多睡。然后等您出院了,您就完全忘记自己是……就是我平常我该怎么样,我还怎么样。

王:对。

于:不要给自己一种心理暗示说,你看,我进医院了。进医院的每天多了去了——不到医院不知道医院里人多。

王:这我倒……因为我父亲是医院院长,我从小在医院长大。

于:在医院长大,难怪。而且,一个人什么都有可能出问题,比方说一个耳膜,然后一个牙……

王:我十一二岁,腿砸折了,休学一年,养了一年。到了十六七岁,怀疑是肺结核,结核性胸膜炎,就住到结核防治所——我父亲就是结核防治所的所长,其实也就是结核病防治医院。在那里住了半个月的院,也许一个月的院。后来我父亲那个医院又改成了肝炎防治,因为肺结核到后来发明了抗生素。

于:对,它就少了。

王:对,就能治了。后来就改成了肝炎防治……

于:什么甲肝、乙肝、丙肝……

王:对对,黄疸型肝炎,就是传染病医院。再过几年又恢复成了干部疗养院。国家干部生病,就去那里疗养去。我父亲他是一生都在医院里。

于:人一得病,就觉得大夫太重要了。

王:所以实际上我就觉得,一个民族,真正重要的不是政治,而是另外两个东西:一个是教育,一个是医疗。教育这个东西关系到民族的精神生命、文化生命,跟全民族跟全民整个素质、气质和格调有关系。医疗就是跟全民族的身体、肉体相关。人也不就是一个肉体一个精神嘛。其实政治那个东西就是一个管理、一个治理,就是你朝廷嘛、主事嘛。其他做事的就是这两个。

于:很多政治家都被叫作政客。

王:对,政治有流氓性。

于:好!王老师,我还是有功劳的。

王:你的功劳大大的。第一次开胃。

于:我昨天都睡不着觉了,因为我看到保杰给我发的信息,是九点发的信息,我十点半才看见。我在外头,我在四惠——我看到的时候,正坐在地铁里头。我就跟他聊。然后他说:“王老师在北京呢,五月份就来了。”我说:“那怎么不早说呀?”他说:“我今天去医院了。”我说:“你为什么不叫上我呀?”他说:“我先探探路。”——醋,再给我们拿一小碟儿醋吧。酱油需要一点儿吗?

王:不要了——昨天他来的时候,是我最厉害的时候。

于:最烦的时候。

王:不是。是胃最不好受的时候。

于:最不舒服的时候。

王:从昨天下午一直到今天上午,上午打吊针以前,还胃疼,下坠。

于:也是药物的作用。这是醋,宽粉再要一点儿吗?能吃一块肉吗?

王:不吃了。

于:肇磊还是有老大的风范啊。肇磊是很宽厚的一个人。我们都挺喜欢他的。

王:他喜欢文学,比较随和。老二呢,比较认真、较真。

于:特立独行。

王:对。

于:这是那醋,悠着点儿。王老师,我给您那本《呓语集》写的评论文章现在投到中国政法大学了,学报。他们能发两万字以上的文章。我那篇东西两万五千字呢。

王:不错呀。政法大学那份学报最近办得不错。

于:是很不错。这次杨绛先生一过世,从中央电视台到澎湃新闻都在采访我,各报章杂志也约了五六篇稿。每一篇稿子出来之后他们都很满意。反响也挺好。

王:那肯定的。

于:这东西呀,你成了真正的专门人士,别人就很难超过你。拿对杨绛和她的文字的了解来说,大概全国没有什么人比我更在行的了。

王:对,对,对。

于:澎湃新闻光从我这儿就采访了一个大稿子。他们第一个大稿子——那篇新闻通稿里所有的书影都是杨绛的书,只有一本是别人写的,就是我的那本《杨绛,走在小说边上》。他们也给弄上去了。不仅如此,他们那个记者后来还把采访我的录音专门整理了一下,又出了个更详细的稿子发了。

王:做学问就是这样,摸清自己的路子,找准自己的那个点。它就成了自己安身立命的一个东西——我也愿意搞,也能够搞出名堂来,搞出来以后呢,自己也感觉着满意。那些个跟自己有同样兴趣和抱负的人,他可能就会有呼应。这个呼应一旦形成了,它就是一个社会的联系,它是互相的联系。那些个反应能增强你的自信心,是你的这个研究,也是这些反应得到读者认可的一种心理上的满足。至于这个学问能做到多大,不是哪一个人说了算的。

于:也不是你自己说了算的。

王:对,也不是你自己说了算的。

于:你有良好的愿意,也不见得能实现。

王:这有一个时代,还有一个机遇,还有一个主观的和客观的条件。你好比说在过去的(20世纪)50年代,一些理论和想法你都没法去检验,你都没法去发展它。你即使心里想得很清楚,也没人可以去交流,也不敢去交流,那你怎么发展嘛。

为什么说改革开放很重要,因为你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愿,说你自己愿意说的话了。我自己愿意说的话自然有人愿意听,有人愿意听我还愿意说,这就形成了一个机制。这个机制在世界上、在全国、在历史上发挥的作用就不可估量。连屈原也不会想到他会千古留名,连司马迁在当时也不会想到他会影响历史。只不过它存在了,存在了就有可能性。这种可能性能够实现到什么程度,都不是哪一个人说了算的。但人生都是这样,整个人类的历史也都是这样。

于:很多偶然性。

王:也就是干什么,我就说什么、吆喝什么。我是做豆腐的,我就踏踏实实把豆腐做好。我是研究什么东西的,我就在这个方面做出我的探索、我的成就来。这就是人生。

于:这就是人生。

王:这就是人生。人生就是一个方面你只要感觉到有这个愿意性,你这一生就不后悔。有的人在“**”和以前的大批判中,批判这批判那,“**”以后,他后悔了。那这怨谁呀!你自己想说什么不说,你自己不想说的你抢着说,到完了以后出了问题你后悔。就是这个问题,教训很自然,无论是中国还是国外,这都是做学问的知识分子的一个底线,不是高线,多高,那谈不上,那是底线——我说的是真话,我说的是我自己的话。只要说的是自己的话,并且我说的自己的话别人要想了解,他就觉得,我这个话是真话,他就能够接受。接受以后,我们就成哥儿们了。这就行了,没有别的。

于:波兰有一个诗人叫扎加耶夫斯基,我参加他们首师大诗歌研究中心有关这位诗人的一次活动,去讲了一通话,然后吴思敬老师……

王:吴思敬?

于:对,他原来跟我很熟。等我一出国就没有了联系……我前几年有一篇关于现代汉语新诗的文章,洪子诚老师转给他了。他就给我发了一封信说,慈江,我们一直都说,过去这些年慈江跑哪儿去了?不见了,现在你终于又出来了。他说,你那篇文章写得很好,我一个字都不给你改。就在《诗探索》上发了。

王:吴思敬我也知道他,一直在搞诗。

于:后来晓娅就把我请到她和吴老师那里开会,然后我发言,结果大家震惊了。那个扎加耶夫斯基的那首诗有黄灿然、乌兰等好多人在译,叫什么《试着赞美这残缺的世界吧》。然后我就跟他们商榷这首诗,我提供了一个译本。现在他们有人,浙江师范大学的一个教授,叫马俊江,他就说,这几个译本里,于慈江的译本最好。它里面有一个词叫methodically,意思就是“规则地、有条理地”,他们就这么直接译。我把它翻成什么呢?我按着草木自然的生长逻辑,翻成“不枝不蔓地”——草木就是枝蔓的嘛,不枝不蔓就是有条理。他们就觉得译得高明。

王:你是对诗有感觉的人,再一个呢,你外语好,再一个,你有文学的底子,这三个结合在一起,那就……

于:嗯,文学的感觉好。

王:对,对。

于:扎加耶夫斯基那本书(《无止境》)的译者李以亮就感慨说:“于老师,你是怎么想到的,我们怎么就没有想到!”这就是个感悟。

王:你得吃,吃呀。

于:这个还有点儿烫,您慢慢尝一下——您刚才说得对,你搞出东西来了,有的人就愿意回应你了。像刚才那个人(马俊江老师)在博客里说的话——“扎加耶夫斯基的这首诗(《试着赞美这残缺的世界吧》)有很多译本,于慈江这个译本我认为是最好的”——就是一种呼应。

王:这就是个呼应。

于:他不仅是个读者,还是个文学研究者,所以他有他的看法——王老师,我很自豪啊,就是我的陪伴能让老师多吃点儿饭。

王:今天成绩大了,是第一次开胃。

于:好!这就是药物的作用,所以没什么,等您一出去,立马就好了。对了,您上次跟我说过,莫言得诺贝尔奖的时候,您说得奖的应该是北岛。其实我对北岛也很喜欢,我打算将来再好好研究研究北岛。我过去不是给他们朦胧诗做过吹鼓手吗?

王:在这里,为什么我对北岛这么看呢?北岛不仅仅是一个诗人,他更是一个时代的代表,他开创了一个时代。我唯独对莫言不太能……就是,莫言,他是时代的产物。

于:一个是开拓时代,一个是时代的产物。

王:对。

于:他这个境界完全不是一个档次。

王:境界不一样。就是说,实际上绝大多数人是跟着中国社会的潮流走,跟着中国文学的潮流走的。北岛是独立地开创了一个时代,时代是跟着北岛走。当然,不是说永远地跟着。

于:对,对,对,对。

王:至少是在朦胧诗时代。

于:他是站在前沿的。

王:他是站在前沿的。他呼唤出了,重新呼唤出了新诗。其实你想呀,在现代,应该是从我自己的感觉,我还是觉得艾青,艾青算一代,算他们那一代的代表诗人。也算新诗。

于:《大堰河,我的保姆》《我爱这土地》。

王:对,是的。

于:都很好,我也很喜欢。

王:就是,新诗有了这么一个代表,表现了自己,尽管它的成就还不如传统的诗歌——传统诗歌毕竟两千多年了,是吧?

于:没法比。

王:没法比。这个没法比。但是它到底还是把中国的诗歌带入了一个新的时代。那么,第二次开创了一个新时代的,就是北岛,就是朦胧诗人。我在那个时候,在当时看到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北岛。

北岛从历史的角度看,我觉得应该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一个人,因为他是开创时代的人。大家都知道,改革开放是邓小平开创的。其实呢,这个时代我还是觉得是他们共同开创的。因为我是从这个历程里走过来的,在整个“**”当中,我们都是有话要说的,只不过是没法说。邓小平还没有复出的时候,朦胧诗就出来了,是邓小平呼唤出了北岛们,还是北岛们呼唤出了邓小平?从这个角度你就可以看出,文学在中国,虽然一向是被不公平对待的,但还是起到了很大的历史作用。人们一向把政治家当作这个社会的领袖,而实际上,现代性的一个最根本的标准发生变化了。传统社会是政治社会,永远是政治人物在开创时代——二十四史、二十五史讲的都是那些帝王将相,这你不能不承认。那时候开创时代的不是政府,那是唐太宗,是吧?

但是到了现代社会,开创时代的是知识分子。这个知识分子包括自然科学和文学艺术两个方面。任何熟悉外国的文学文化史的人都知道,文艺复兴的主角就是这两类人。这两类人实现的是什么?实现的是对传统社会的一种点化、一种解放。到最后,推动启蒙运动的就是这些知识分子。他们颠覆了政治统治的绝对性。而在中国,政治就是社会事业,政治家是中国一些杰出的知识分子从事的一种职业。因此,到了现代社会,若你还总把政治家当作整个社会历史的创造者,而把其他人都当作他们的附庸者、随从者,这本身就是非常陈旧落后的观念。

于:王老师您再尝尝这个。嗯,好吃——邓小平在“**”的时候,下放到江西,好像还住在一栋楼里,一家一个小楼,所以给他的还是特殊待遇。

王:对,我上那儿去过。在那儿,走过他经常走的那条路。是,邓小平是有他的历史功绩的,关键看你用什么样的文化思想来看待这个人。他在政治上结束了一个时代,开创了一个经济的时代。他呼唤经济,经济就构成了现实政治的一个因素。这个经济是用政治呼唤出来的,不是由经济自身发展出来的。而在当年的英国,新生资产阶级抛出了自己的哲学思想,把自己的思想表现在社会上,这种思想就适应了当时新生的资产阶级的要求,两者遥相呼应,经济就在社会文化的基础上发展了起来。

中国是让一些人发财,让这些人先发起财来,对社会的伦理道德、法律和政治原则肯定就会有一个破坏性的而不是建设性的影响。而西方的经济发展,它首先是一个思想的建设,它促进了思想的发展,思想也就给予这些资产者以合法的政治地位和文化地位,给予了一个肯定。

于:所以它的中产阶级就是一个稳定的力量。

王:对,对。是它自身发展起来的。而中国的中产阶级实际上是被政治家栽培起来的,有一些是自己闯出来的。它就不够稳固,也会随时遭受打击。

于:对了,王老师,您现在开始写回忆录了吗?

王:我……

于:我觉得您应该写了。我觉得您出院以后,写吧。因为您走过的路很有回顾的价值:第一,在中国的学术建设进程里,您代表着最正统最正规的那一部分,您是新中国第一个(现代)文学博士;然后您从硕士论文开始,也一直都是最正规的。

王:没有,没有。

于:就是,整个学科,您可以去回忆。您既走在思想的前沿,同时又很稳健,回忆起来应该是非常有意思的。王老师,您应该写。

王:但是,现在吧……

于:写吧。我觉得您现在写什么呢?不要想着能不能发表,也不要想其他的。您现在只要把该记录的记录下来,早晚会有发表的某一种方式。但是我觉得您得写。就像钱锺书,他那么多的笔记,结果杨老太太最后把它们全出出来了——没形成正式的文,以笔记的方式也都出出来了。可是您想想,咱们最重要的就是这个结晶啊。王老师,像您思想密度这么大,总要形成文字的。您在现在这个年龄,是该总结一点儿什么了。我跟谢冕老师也说过这个。我说:“谢老师,您少开点儿会,多写点儿东西。”然后,您知道他跟我说什么?他说:“我不是王蒙,王蒙他吃饭跟谁坐哪个桌,说什么话,他都能记住。我什么也记不住。”我说:“王蒙可能是记了日记。”

王:其实在性格上,在内在性格上,我比谢冕老师明显进步了。他是搞当代,他是搞诗歌,我是搞现代,我是搞鲁迅,但是我们俩没有什么交集,我们也就是有一些观点还……只是说法不一样,但是互相是尊敬的。其实我的内在性格,我在初中的时候,跟现在不是太一样……我们这一代经历过太多的磨难。

于:但是您知道,王老师,您跟他和他们又不一样的是什么呢?您走的是一条正规的学术的路。就是“**”以后,您是正正规规地上了硕士,上了博士。您看,您1941年生人,钱理群老师1939年生人,洪子诚老师也是1939年生人。您实际上呢,跟他们年龄差不多。您的资格,跟他们是一样的。但是您当年又是以一个青年学者的身份出现的,因为您走的是正规的学术路径,您是科班儿。所以呢,您是两套鞍鞯,您写出东西来一定会更加地有意思。您一定要写,王老师。

王:我就觉得我一生没有做过那么多的……

于:您做的是范例,真的是范例。南方您又待了那么久,又有了不一样的视角。我觉得王老师您的当务之急,是用未来几年的时间写回忆录。

王:现在没有那个精力。

于:不是,现在得写,这个精力就是抢出来的。王老师,我认为您现在,如再集中去写一本书,像什么学术随笔,也有意义,但是我觉得您过去累积的那些书也够多了——我个人就特别喜欢您那本《说说我自己——王富仁学术随笔自选集》,那里头有很多框架什么的,您都能把它给介绍出来,供人借鉴;我也很看重您那本《呓语集》,您当时是在韩国还是在哪儿隐居的时候写的,密度多大呀,后人也可以从里面汲取很多养分。您现在缺的是回忆录,您必须有一本回忆录。

于:这是您的当务之急——您得写,王老师,您要写。

王:要写这个回忆录,得有关系,得有故事。但是我从来不跟人家交往,我不好跟人家交往,没有什么故事可说。

于:总有交往吧,有交往的就可以写啊。把您能回忆的那部分回忆出来,您整个学术的路怎么走过来的,和单演义老师、李何林老师、杨占升老师他们的交往——陈福康是您师弟,对吧?

王:对,对。

于:也可以写写他。

王:呵,呵,呵。

于:他那个路子挺别致的。还可以写写跟黄子平、钱理群他们的交往——您不是还参加了陈平原的婚礼吗,是吧?

王:啊,对。

于:这些都很有意思呀。实际上,在某种程度上,您跟钱理群年龄相仿,走的也都是一条正规的路。钱理群写了很多这方面的东西了。我觉得您这方面的东西太少。

王:钱理群有个好处是什么呢?他比我离资源更近。

于:我明白。

王:我离资源更远。有的人说,现代文学界有两个好人,一个是钱理群,一个是王富仁。我准确地说,钱理群是个真好人,我王富仁是个假好人。

于:哈哈哈……王老师谦虚。

王:真的。因为我过去所经历的,和清朝时对整个集体的摧残很相像……我初中……

于:您没有他那么浪漫。

王:嗯,没有他那么浪漫。初中那个时候,班主任老师和校方从一开始,就把我当作异端敌对分子来对待。初中还有几个朋友呢,到了高中,我连交朋友都不敢。我跟谁好,谁就倒霉,谁就受那个团支部书记的排斥,谁就入不了团。

于:明白。

王:所以我就不敢跟人家来往、合作。原本有一个合作,是跟樊骏老师合写一本书,1989年以后,也就没再写了。

于:没法儿写了。

王:不是。其实也有法儿写,樊骏老师跟我,我们两个也不会有太大差异,但是我觉得,我就是这么一个……弄不好把人家樊骏老师也污染了。我不敢靠近人家。

于:嗯,明白了。

王:这个时候,我就是那种被孤立被打击的。而在这个地方呢,我实际锻炼得更多,对付了不少复杂的情况。所以说一直到现在我可以说呢,政治家想得还挺多,但是总是抓不住一个……

于:王老师很善于保护自己。

王:嗯,我很善于保护自己。所以说,我是一个假好人。

于:但我觉得这是一种艺术,人生的艺术。

王:从这个方面来说,从老钱来说,他是真好人,他把自己……

于:他是性情方面的。

王:他是性情中人,他把自己全掏给别人,但是别人可能恨他。

于:我上大学的时候,有的同学老去跟他聊天,从他那儿偷两个观点就拿出来发表。然后大家就议论纷纷,都很不满。但据说老钱自己却不在乎,他说:“年轻人跟我讨论,我就能受益,所以无所谓。”哈哈哈……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王:现在觉得好一些了。但是在“**”结束前后,我是每一天,我都要想好……

于:就是如封似闭。

王:嗯,对。

于:就是把那些命门都守住。王老师,您是个谋略家。

王:我不是谋略家。只是在那个时候,锻炼了这么一种政治的敏感。

于:而我呢,在这方面很像您。我没有害人之心。

王:对,我没有害人之心。

于:但是……

王:我绝对不能叫你害了我。

于:对,王老师,我就这样。我觉得都很像。我守得很紧,我很严谨,我不想当出头鸟。

王:对,对。因为我不想先被你打死,我得保留我说话的权利。我要长期发声,我不能一锤子就被你干掉。

于:这我觉得是对的。

王:这个至少来说,就从自己来说,这是对的,因为在这个社会当中得学会保全自己。但是从文化上来说,像老钱那样,能够给社会更多一些东西。

于:这就跟钱锺书、杨绛夫妇的逻辑是一样的。像傅雷那样,挺身而出,然后上吊,还是像钱锺书那样活下来?我觉得还是得像钱锺书那样活下来……

王:对,对,对。

于:他后来做的贡献更大呀,是不是?所以我觉得王老师我们没有必要内疚。我是觉得,您把这些都写出来该多有意思呀。您必须写。而且您知道,您为我的那本《杨绛,走在小说边上》写的那篇序其实一直在回忆呀,其实就已经开始回忆了。

王:对对,我其实也有一些东西,就好比说我的《我和鲁迅研究》。黄子平就说过:“王富仁他没有办法了,他就说他自己了,回忆他自己。”

于:这也是一个逻辑。

王:呵呵,这是一个逻辑。这其实就跟我给学生讲课一样。实际上,任何一个文艺思想我都可以讲出我自己的故事来。我从初中到高中到大学,我积累的文学故事不少。

于:所以,王老师呀,您就像给我写序那样,写一个初稿出来——您这些经历写个100万字是没有问题的。那个何炳棣写过《读史阅世六十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的那本,后来影响就很大。搞历史的有多少人,但有几个人是像他这样写的。他写了,就成了。王老师真的,您得写啊。谢冕老师呢,他是个活动家,他不动他就难受。而且那些人都围着他劝:“你来开会吧。”他说:“我也喜欢热闹,我又不好意思推,那我就参加吧。”我就说:“谢老师,您应该抓紧时间写回忆录。”师母陈老师说:“你看,慈江也这样说。”他说:“我写不了那么详细的,像王蒙那样的。”我说:“那您就写不详细的,您不用以细节取胜,又不是讲故事。”

王:我在初中的时候,有一个女同学就曾经逼问过我:“丁玲,她得过斯大林文艺奖章,但是她又是右派——你到底是怎么看丁玲的?”我怎么回答,我没法回答。

于:对。

王:因为她又觉得你是喜欢文学的,你不回答就……

于:您必须回答。

王:当时,我正好看到《文学评论》上王燎荧写了一篇文章……

于:然后呢?

王:还是得有个说法。我就跟这位女同学说了:“我不知道你们怎么看,但是最近《文学评论》上有一篇文章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是坏作家的好作品。”

于:很聪明的说法啊。

王:完了以后,到了星期六开班会,团支部书记就不点名地批评我:“有些人为右派辩护,说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是坏作家的好作品。坏作家还有好作品吗?”这就是有关丁玲的故事。这就是一个。

于:就是说,已经用了很多的艺术了。

王和于(同时说):还是不行。

王:你根本跟他讲不通啊。他又不管你王燎荧是谁,也不管你《文学评论》是谁,他就是一句话,坏作家哪能有好作品啊。王蒙……

于:您看,您这回忆起来多好啊。就这么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写下来……

王:说到王蒙的《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那时候是初中,初中生,那时候还有点儿热情呢。但是后来开始批判《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批判教条主义。当时还有一个相声是《买猴儿》,也是受到批判的。我就为这两个喊冤叫屈,强调不能认为这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投到了《人民日报》,可是没有发表。没有发表才救了我,要是发表了以后,紧接着我就是小右派了。

于:那是。所以呀,您就把这关渡过去了——您知道,王老师,我读过您写杨什么升——北师大您那位副导师——的文章。

王:杨占升。

于:对,杨占升。您回忆他回忆得多好!就是您回忆一个人,就构成一篇文章。您把您这一生截至目前,75年,回忆一下,那就是一部大书。

王:可是,你想过没想过我身边这些人,一个一个的……

于:没关系。您不要去想他们,因为大家都是要作古的。但是您得给历史留下一个文本。王老师,您这个特别关键。留吧,写,不要有那么多的想法。

王:说到想法,其实吧,我也想过这个。三年以前,有人就跟我约过稿,叫我谈谈我自己的学术经历。

于:对呀。就从学术的角度谈嘛。

王:但却一直拖了下去。我觉得现在中国来说,愿意写的人太多了,我这个,嘿嘿……

于:没有啊,其实值得一读的很少。您就从学术的角度去写。然后带上生活,带上您这个经历。您很有典型性,王老师。

王:呵呵呵……

于:真的。

王:以后再考虑。

于:不要考虑,您到了必须写的时候了。否则历史会后悔的。想一想,王老师!因为我觉得谢老师写不写,倒也真的无所谓。他是个诗人,他这一生就是一首诗——他一直在写诗嘛,后来他搞诗评,他也是以一个诗人的角度来弄。那么,他这个人生本身就这么燃烧着。

可是王老师,您本身就是标准的学术人格,所以呢,您来……比方说,我看洪子诚老师这几年写的东西,我就觉得洪老师后来那个路子很好。他退下来之后,他就开始回忆,他不仅仅回忆比他老的,跟他一辈儿的,他也回忆比他小的——像黄子平,他就写得很有意思。后来呢,他突然就打住了。我那天问他:“洪老师,您为什么不接着写了?”他说:“我怕雷同。”他说:“写这么些我就觉得是一个固定的风格,我得警惕,我就得停一停。”他怕他每一篇写得都跟这个一样,类似的风格。其实,我觉得没有必要那么想吧。

王:他回忆的事都不一样。

于:对,对,不可能是一个风格。王老师写的文章一定带着王老师的味道。包括您回忆,您都在思辨。所以我特别想看您的东西。我认为,王老师您一定要写。这个东西是这样的,就是说,您不写,某一天您就写不动了。等您想写的时候,已经没有精神提笔了。所以,现在一定要写。

王:我再想想。

于:杨绛有一句话感动了我。我写的文章里引用了。她跟《读书》杂志的编辑说:“我开了一个头儿,我就得把它完成,这是我的脾气。”她写了一本书叫《走到人生边上》。她在医院里住院,然后就跟几个人聊起来,几个年轻人就聊起生死,她想不明白,她回来就写了几行字,她就写不下去了,因为她想不明白。她说,大概这事儿我完成不了了。她就坚持又坚持,最终出来一本书。

所以,王老师,您写吧。您出院,第一件事就开始写这个。王老师,我要是能把您这个推动成功,那我就是给历史立一大功啊。这意义比吃顿饭可重要得多。真的,王老师您知道,您有示范作用,这包括您的论文。您那篇写鲁迅和俄罗斯文学关系的硕士论文,是被比较文学界当成范本来看的。可是,您跟比较文学界根本就没关系,您又不想搞什么比较文学,那是杨周翰、乐黛云他们搞的,但实际上他们好像也并没有真的搞起来。正是您,一个不搞比较文学的人,却提供了一个标准的比较文学范本。

王:那也不……

于:是,绝对是标准的。然后,您的博士论文又创下了一个指标、一种辉煌。您把这个过程写一写,就非常有意思。包括您在北师大的这整个经历,包括您怎么留下来的,包括和杨占升老师的关系,哪怕是按编年来写这整个过程,也会特别有意义。您一定得写。真的,太有必要了。

王:医院要关门了。

于:晚上几点关门?

王:应该说,这时候就关门了。

(结账)

王:其实你不来,我也是要上这儿来吃面的。

于:王老师,我请您吃顿饭,您还跟我客气。老师,我今天很高兴,您今天吃得也好。您今天要立下这个愿,用三年时间写出一本回忆录来。写出一个稿子就行,可以不着急发表。但是必须写。我知道,您最大的顾虑就是,写了怎么发?很多东西我怎么写?我能写吗?王老师,您一点儿顾虑都不要有。您听我说呀,王老师,这是一部传世之作。您所有的那些如封似闭全都放弃,这部作品我就是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写出最真实的那种感受。

王:我知道。我再考虑一下。

于:太好了,王老师。真的,这是为历史留下一个见证,为您自己的学术生涯留下一个总结。王老师,您一定要写呀。我对您的回忆录特别期待。

王:呵呵呵。

于:因为您的那些书我基本都读了,然后我就觉得您还缺一本回忆录。

(打包)

于:王老师,聊得愉快。这个酱就是东北的那个大酱,豆瓣儿酱。咱们走,王老师——对了,医院晚上是要关门?

王:是。我是自己跑出来的,应该请假。我自己换上衣服就跑出来了。穿他们的衣服出不了门。

于:没事儿,他们应该给您特殊待遇——我从2004年开始戴口罩,刚开始是为了非典,后来就是为了防雾霾。但是防雾霾和戒烟毕竟不太一样——抽烟就像吃饭一样,您还是想抽就抽,对吧?

王:医生肯定不这样说。现在呢,就是从我自己来说……

于:出院之后无所谓,对吧?

王:要说,它是无所谓,但是呢,我现在就是……

于:还是控制一下。

王:也是给孩子一个交代。孩子忙乎了半天……孩子心里……

于:是呀,不好让他们太失望。

王:对。你喝水吗?

于:不用,我带着水呢,您赶快休息——这是那个营养粉,香草味的。王老师,您一定要喝这个。兑水就行,凉水就行。

王:凉水?

于:温水、凉开水都成。用法就是:大约220克的饮品,加上凉水放到杯子里,然后一点点就化了。就跟冲奶粉一样。

王:就是一次一汤匙?

于:对,一勺或两勺。它是平衡营养的,就是吃饭不爱吃,它可以保证营养。这个《金庸散文集》也给您。还有《读书》《野草》《小说选刊》《芙蓉》《作家》,都是今年的,读着玩儿。

王:谢谢。

于:等下次,我再来……那王老师您休息,我就回去了——对了,您这是一本什么书?

王:这是杜威的《民主主义与教育》。

于:您觉得翻译得挺好吧?

王:翻译得好不好我倒不知道,但至少呢,作为一部学术著作来说,我想它翻译得还是比较准确的。

于:您一定要写回忆录啊。

王:好,好。

于:王老师,您就是好好吃,好好睡。

王:你放心。我的心态很好。

于:我一看您就好,雄赳赳的。那个谁,许家屯,102岁。

王:对。

于:他也一直身体不好。

王:周有光活了110岁。

于:对呀,跟杨绛、许家屯、周有光比,您还是小伙子呢。但是无论如何,开始酝酿您那本回忆录吧。真的很期待。王老师,再见,您多保重,我会给您打电话的。

王: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