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发掘人才,不单为组建湘军,还着眼全局,欲借此“引出一班正人,倡成一时风气”。这原本是朝廷的事,但咸丰帝玩不转。曾国藩知难而进,欲在地方上推动。
关于如何引出一班正人,曾国藩概括为四事八字:广收、慎用、勤教、严绳。
曾国藩十分重视罗致人才,已见前述。他求贤若渴,同时又用人审慎。凡各方举荐之人,一概予以礼遇,先给薪水,“徐察其才之大小而位置之”,并事先提出“如假包换”,对不堪任用者予以淘汰。为体现用人公道,曾国藩注意避免任人唯亲。咸丰三年(1853年)冬,他对骆秉章就桂东之役保举四五十人提出异议,并举好友罗泽南、门生陶寿玉为例,指出二人此役无功而获保举,有失平允。咸丰九年(1859年)十月,又婉拒胡林翼提拔其胞弟曾贞干(原名曾国葆),表示“舍季弟于军事阅历太少,决不可当统领,若随好手之后打得四五仗,或可渐渐造就,敬求收回前命”。
为做到知人善任,曾国藩留意观察下属,且看人识人眼光老辣。譬如,他认为李元度“忠勇内蕴,迈往无前,惟猛进有余,好谋不足”,“擅长过人之处极多,……而短处则患在无知人之明”;张运兰“有坚韧之操,而非将多之才”;鲍超“其才似宜将少,不宜过多”;李续宜“敦厚精细,善于用兵,爱民之心尤切”;朱品隆“打仗能出则向前、入则殿后,此一端已有可为统领之质;又有血性而不忘本,有诚意而不扰民。若加意培养磨炼,将来或可成大器也”;唐景皋“长处在肯任事,精力过人,短处在自炫”。基于这种判断,曾国藩用人注意扬长避短。例如,咸丰三年十月,他拟派王錱率兵援鄂,为此致函其座师、湖广总督吴文镕,指出王錱“驭士有方,血性耿耿”,“惟近日气邻盈溢,语涉夸大”,建议用其所长,察其不逮。咸丰八年(1858年)八月督师江西时,曾国藩亦表示,“此次用兵,责成各统领各用其所长而尽之”。
曾国藩重视栽培人才。他把幕府作为勤教的一个平台,通过具体办事、约谈、闲暇时纵论古今等方式言传身教,甚至亲自出题对幕僚定期进行课试,使幕僚在潜移默化中开阔视野,丰富学识。一旦条件与时机成熟,便保举幕僚出去任事,在实践中增长才干,并以通信等方式继续予以鞭策与指点。李鸿章的成长过程便是一例。
为了让幕僚按规矩办事,曾国藩注意严绳。用他自己的话说,“此间尚无军中积习,略似塾师约束,期共纳于轨范耳”。出于约束部将、整肃军纪的考虑,曾国藩定下“劝诫营官四条”,一曰禁骚扰以安民,二曰禁烟赌以儆惰,三曰勤训练以御寇,四曰尚廉俭以服众。他表示,“军事有骄气、惰气,皆败气也”,“久骄而不败者容或有之,久惰则立见败亡矣,故欲保军士常新之气,必自戒烟赌始”。部将鲍超屡建战功,曾国藩及时提醒他说:“务宜敬以持躬,恕以待人。敬则小心翼翼,事无巨细皆不敢忽;恕则凡事留余地以处人,功不独居,过不推诿。”
曾国藩用新人、树新风的努力,得到胡林翼在湖北、左宗棠在湖南的呼应。
咸丰六年(1856年)经激烈拉锯战收复湖北全境后,全省官缺久悬的州县多达30余,人心散乱。如何收拾残局?胡林翼认为,吏治之不修,兵祸之所由起也;救天下之急症莫如选将,治天下之真病莫如察吏;兵事如治标,吏事如治本。他就此奏陈说,州县之所谓小事即百姓之大事,今日之所谓小贼即异日之大贼;厝火积薪更切隐忧,必应严禁官场应酬陋习,与群吏更始,崇尚敦朴,屏退浮华,行之数年,或可改观。[6]
为整饬吏治,胡林翼坚决斥革玩泄贪饕官员,同时广为搜求人才,认为“吏治本无不传之秘,用人行政为大”,“古今无不平之贼,而先在求平贼之人”[7]。他大胆起用新人,选人首重操守。在他延纳扶植的人才中,包括后来成为封疆大吏的罗遵殿、严树森、阎敬铭。
湖北自军兴以来迭遭兵燹,境内残破不堪,外省协饷通常又不能如数如期解至。为解决筹饷难题,胡林翼设法挖掘财源,并注意趋利避害。他一再强调,行政要通士民之气,即催科之政亦必先得民心。早在咸丰五年(1855年)九月,胡林翼便保举“结实廉明”的在籍主事胡大任、王家璧为员外郎,主持全省捐输、厘金局务,并大胆起用没有官气的士绅具体负责各地局务,严禁州县吏胥染指;同时严加督察,对徇私舞弊者随时撤换。仅厘金一项,湖北岁入便增银二百余万两。
整顿漕政是胡林翼的又一大举措,其要点是革冗费、禁浮收,同时实行减漕,逐一核定各州县漕粮折价,借此遏止中饱之蠹,纾民力而裕国赋。例如,通城县向收每石折钱六千文,今减为四千文;江陵县向收每石折钱十六千文,今减为五千文。胡林翼断然表示,“苟利于国,苟利于民,即孰杀之歌在所不恤……漕弊一日未清,臣职一日未尽”[8]。综计湖北减漕一项,每年计为民间省钱140余万串。因负担大为减轻,绅民从抗欠成风转为踊跃完纳,官府得以如期、足额征收漕赋,每年获银42万余两,并节省提存银31万余两。此举缓解了社会矛盾,增强了湖北社会的向心力,同时也有效缓解了军饷匮乏的压力。减漕因而被时人誉为胡林翼抚鄂期间的“第一美政”[9]。此举与抽厘类似,都是在理财之中暗寓察吏之法。
通过人员大换血、倡立新风气,湖北官场萎靡不振运棹不灵的现象大为改观,面貌大变。曾国藩对胡林翼不吝赞美之词,认为“年来新造江汉,皆阁下心手厝注,知人之明、用人之专所致”;“一入鄂境,军事庶政井井有法,官绅任委多用正人,优劣得所”;“数年来屡定大难,将天下第一破烂之鄂,变成天下第一富强之省”。
与曾、胡同为进士出身且较早跻身仕途相比,左宗棠举人出身、塾师为业,但才识卓异,颇有人气。他的政治生涯始于出佐湖南巡抚张亮基,咸丰四年(1854年)春又被新任湘抚骆秉章礼聘入幕,很快深为骆氏倚重。时人有云:“巡抚专听左宗棠,宗棠以此权重,司、道、州、县承风如不及矣。”[10]左宗棠因此得以放开手脚治理湖南。
湖南是湘军之摇篮,与湖北等六省接壤,战略地位十分重要。曾国藩率湘军主力出境东征后,除四川尚无战事外,鄂赣粤桂黔五省边界均须派兵防堵甚至越境增援。骆、左以老湘营和江忠源旧部为骨干,加紧扩充武装,援邻省以自保、借攘外以安内,以一省之力起到内清四境、外援五省的作用,使湖南数度转危为安,从而避免了大局崩溃。
战事频繁、扩充人马,财政压力必然增大。而湖南通省钱粮仅抵江浙一二富郡;通省漕米15万石有奇,仅及江西五分之一。咸丰五年(1855年)九月,为革除钱漕征收积弊,骆、左饬令所属严禁浮勒,违者官吏从严参革,蠹书立毙杖下。通过漕政改革,湖南岁增银20余万两,绅民减赋数百万两。该新政嗣后为胡林翼在湖北、曾国藩在江西仿行。同年五月,湖南在长沙设立厘金总局,起始便岁增税银140万两。捐输一途也给湖南带来不少收益。尽管由于用兵过多、战线太长,湖南依旧入不敷出,但终究免除了兵饷枯竭之忧。
湖南形成有效的战时机制,与吏治改善有很大关联。左宗棠在辅佐张亮基时便指出:“惟吏治不修,故贼民四起。此时再不严治奸民,慎择牧令,事更不堪问矣。”[11]骆秉章“自以廉俭率下”,藩司文格“亦无所求取”,“故威行于府县,贪靡之风几革”[12]。为提高办事效率,湖南一面参革昏庸无能之辈,重用廉明能干之吏,一面大量起用无官气、有才干的士绅,推进官僚队伍的新旧交替。左宗棠以幕僚身份实际掌管湖南军政,本身便是一个例证。其他一些士绅也获重用,如郭嵩焘之弟郭崑焘同在湘幕参与机要,黄冕具体主持全省税政,王錱统领本境湘军主力。各地士绅或举办团练,或受命设局筹饷,俨然成为一方权贵,而州县官权力则被削弱。例如,湘乡知县几成陪衬,“一惟局士之言是徇,致外间物议沸腾,谓事由局而不由官,权在绅而不在官”[13]。官绅结合、绅权扩张成为湖南权力架构的一个显著特征。通过联络乡绅,湖南当局扩大了执政资源,推进了官僚队伍的新陈代谢,使吏治出现新气象。
左宗棠因治湘而名声大噪,有人甚至认为,“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而湖南不可一日无宗棠也”[14]。湘军出境东征,在筹兵筹饷等方面主要依赖湘鄂两省。曾国藩在咸丰八年(1858年)夏明确表示,他与李续宾两军皆以水师为中路之枢机,“其转运粮台皆当安设九江,其后路皆在湖北,其根本皆在湖南”[15]。两湖地区成为湘军稳固的后方基地,主要得益于胡林翼治鄂、左宗棠治湘。
曾、胡、左共同致力于“引出一班正人,倡成一时风气”,各在身边聚拢了一批才学之士,形成一个急思振作、较有生气的官绅群体。咸丰十年(1860年)四月中旬,时值江南大营溃不成军,苏浙岌岌可危,曾国藩与胡林翼、左宗棠、李元度、李瀚章、李鸿章在皖西南大别山南麓宿松“畅谈累日”,“咸以为大局日坏,吾辈不可不竭力支持,做一分算一分,在一日撑一日,庶冀挽回于万一”。从清廷角度讲,在危难之际苦撑局面的并不是那些官气重、私心重的权贵或政治掮客,而是一班讲求忠义血性、具有担当意识的书生,故曾国藩有“楚多君子,国之庆也”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