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国败亡后,洪仁玕著述同样未能摆脱被毁禁的厄运。他在主政期间颁发的文书不可胜数,以个人名义撰刊或领衔编写的书籍也不在少数,而存世者寥寥。信函方面,可确知者,他在赴天京途中共给香港教会写过5封信,到达后又给香港湛孖士(John Chalmers,一译“湛约翰”)牧师、友人黄胜去信,苏州外交斡旋期间分别给英法美三国驻沪领事去信,可惜均已不存或未发现。[1]手稿本《天妈天嫂辨正》,洪仁玕在苏州赠给艾约瑟牧师,至今杳无踪迹。所幸的是,搜访史料的工作在不断向前推进。例如,洪仁玕被俘后的亲书自述等,原件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文献馆,萧一山先生在《清代通史》中片段征引;20世纪90年代,经王庆成研究员发掘整理,终于完整地公之于世。这本集子实际上是洪仁玕存世著述(包括回译件)的汇编,但仍不足10万字,与洪仁玕的实际著述数量不成比例。但从抢救、整理史料的角度说,已足以令人欣慰,是几代学者共同努力的结果,弥足珍贵。
洪仁玕著述总体上遵循太平天国避讳制度,譬如,“上”以“尚”字代,“王上添人”作“王尚添人”,“上海”作“尚海”,“华”以“花”字代,“荣华”作“荣花”,“华人”“华民”作“花人”“花民”,等等。若照原文直录,不免费解;若逐一加注,又不免累赘。故本卷正文仍采用本字,并在必要处加注。原文抬头之格式,也不再沿用。据英译件回译的文书,凡人名、地名不能确定之处,均标注原文。谨此说明。
依照洪秀全卷体例,本卷对诗文不做分类,一并按时序编排。以下按目录顺序,对洪仁玕著述逐一做简要说明。
《洪秀全来历》,1852年4月洪仁玕在香港首次与韩山文牧师见面时所写,讲述洪秀全和他本人的简历。《逸经》(半月刊)第25期由简又文先生加此标题刊出。
洪仁玕被教会接纳在香港立足后,韩山文牧师据其口述,撰成《洪秀全之异梦和广西叛乱的起源》一书。韩山文在该书“导言”中说,他在写书时尽可能以守信、不加更改的方式来记述所得到的全部信息,且绝少评论。因此,此书可以视作洪仁玕的著述。本卷节选关于洪秀全患病期间的相关描述(回译)。将之与《太平天日》对校,有助于了解洪秀全当时的真实状态。
《资政新篇》,洪仁玕封王当月条陈,是对流亡期间睁眼看世界之感受的总结,极富时代气息。洪秀全加了31条批注,并删除原稿论及上帝无形的文字。
《立法制喧谕》,同为主政之初发布,指斥“动以升迁为荣,几若一岁九迁而犹缓,一月三迁而犹未足”之歪风,晓以利害,力主整饬吏治。洪仁玕初来乍到,寸功未立就位居群臣之首,以致众口沸腾;此时欲革除时弊,触犯权贵利益,势必会引火烧身。但洪仁玕不计个人荣辱进退,表示“惟是丈夫自命,宁捐躯以殉国,不隐忍以偷生”。这反映了他的节操与眼光。
《开朝精忠军师干王洪宝制》,系洪仁玕主政初期的文论汇编,首为颁新政喧谕,后接《克敌**论》《兵要四则》以及一些宗教短论,末为新撰的祈祷文。强调振作精神、同仇敌忾;宗教部分,委婉表述了一些正统基督教观点,反映了他与洪秀全在宗教思想上的区别。
《己未九年会试题》,即《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国己未九年会试题》,系洪仁玕奉命总典秋闱时根据试题所写文章,主旨是神化洪秀全。洪氏兄弟当年都是落榜童生,如今开科取士,心境迥然相同。
致英国传教士艾约瑟书,邀其来苏州“面倾一切”,系洪仁玕为太平军进占上海进行外交斡旋所做的努力之一。干王想通过私交来促成与洋人和谈。但西方国家的对华政策由各国公使主导,非传教士所能左右。他显然对此缺乏认识。
《钦定英杰归真》,假托某张姓清政府官员倒戈故事,以对话形式,诠释了太平天国的相关思想及典章制度。凡太平天国书籍均须送审,洪秀全旨准后才能刊刻,故而书名冠有“钦定”二字。
凛遵敬避字样喧谕,重申凡奏章等一切文书须严格遵守避讳制度,并详细开列敬避字样并代替各字。这从一个侧面折射出太平天国的政治氛围。事实上,相关规定过于烦琐,疏漏在所难免。洪仁玕本人将“天酉年”“丁酉年”混用便是一例。
致英国驻天京翻译官富礼赐书,计两封,谈及外交礼仪,婉拒赴英舰做客,表示“尔不轻跪,我不轻出,各守各礼,是为两得”;另谈及英方照会没有直称自己官衔这一细节,婉转表达了对英国不予太平天国外交承认的不满。
《钦定军次实录》,系洪仁玕奉旨外出催兵途中所写诗文的汇编,同时辑录他本人及洪秀全的一些旧作;末为洪仁玕返天京后领衔颁布的一件文书,申令戒浮文巧言。从各自作品看,洪仁玕的经史知识及写作水准似在洪秀全之上,内容也比后者有生气。栖身香港时,他曾作为理雅各牧师(后来成为享誉欧洲的汉学家,牛津大学首位中国语言和文学专业的教授)的学术助手,参与翻译中国典籍。理雅各对洪仁玕评价较高,认为“他的文学造诣令人敬重”。
献试士条例本章,由洪仁玕以文衡正总裁身份领衔奏陈,所附“条例”对科举考试制度规定甚详,有推陈出新之意,计划自太平天国甲子(1864年)科实行。不过,先前开科取士时,士子出于观望心理和文化隔阂,大多视之为畏途,应试者多为粗通文墨的医卜星相之流,以致太平军不得不捉考、逼考。随着战局急剧恶化,太平天国在甲子年已危在旦夕,新条例未及实施,成为一纸空文。
《诛妖檄文》,计两篇,谴责清朝腐朽之统治,从满汉仇雠、华夷之辨的角度,号召为清廷效力的汉族官兵弃暗投明,共佐天朝事业,迎来太平一统。这反映了传统夷夏观念对洪仁玕的影响。还值得注意的是,檄文有“丁酉年之上天,玺剑赐由上帝;四十日之灵体,诗章教自父皇”一说(《钦定英杰归真》也有类似描述),与当年对韩山文牧师的叙述大异。由此可以看出他对太平天国话语的适应,以及他对洪秀全的绝对忠诚。
然而,因太平天国大势已去,洪仁玕无力回天。在江西被俘后,他先后有两份亲笔自述,另有五份口述,结合亲身经历,从不同侧面讲述太平天国历史,对败亡原因多有检讨和反思。从中可以窥见其悲愤、自责、不甘等心态,再就是决意杀身成仁的信念。洪仁玕以文天祥自励,说:“予每读其史传及《正气歌》,未尝不三叹流涕也。今予亦只法文丞相已。”表示“我鞠躬尽瘁,只求速死”。其气节于此可见一斑。
忠王李秀成先于洪仁玕被俘,同样亲笔自述,同样结合亲身经历谈太平天国历史,同样在临刑时毫无戚容,甚至两人享年也相差无几(干王年长一岁)。所不同的是,李秀成在自述中对洪秀全颇多指责,对曾国藩大加奉承,并流露出乞降求抚之意。曾国藩处死李秀成后,对其亲供加以删改,以“各处索阅逆供者多”为由,在安庆刊印《李秀成供》一册,分送军机处和地方大员。关于太平天国败亡原因,洪、李二人几乎各执一词,尤其是在对当事人的评价上。江西巡抚沈葆桢便将《李秀成供》交洪仁玕看,以试探其反应。洪仁玕大受刺激,就相关段落写下反驳文字,陈述事情的原委与真相。他一再提到忠王“变更不一”“己多更张”“变迁不常”“变迁不一”,并谈及苏州叛将向李鸿章献城一事,认为“即忠王亦几几不免”。围绕李秀成是伪降还是变节,学界意见不一,1964年一度从学术问题上升为政治问题,至今仍存有争议,成为太平天国研究中最大的一桩公案。洪仁玕的文字,为我们进一步思考这个问题提供了重要参考资料。
在狱中,洪仁玕曾在一天内连写四首诗,抒发胸臆,为“志在攘夷愿未酬”而嘘唏不已。他在被俘之日就已抱必死之心,所以这些诗可以看作他的绝命诗。
被俘44天后,洪仁玕在南昌被凌迟处死。当日,他写有一首真正意义上的绝命诗,坚信“我国虽消逝,他日必复生”。他以正值英年的生命,实践了自己“宁捐躯以殉国,不隐忍以偷生”的誓言。
本卷有一附录,即1860年8月2日洪仁玕与艾约瑟牧师在苏州的对话。当日艾约瑟提了30个问题,洪仁玕逐一解答。艾约瑟据此整理成文,刊发于《北华捷报》。双方的对话主要围绕宗教话题展开,包含一些重要信息,是一篇有价值的报道。
该文系笔者为《洪秀全 洪仁玕卷》(《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所写的又一“导言”,标题为新拟。
[1] 赴天京途中写给香港教会的5封信,有3封辗转送达。其中1封写于1858年12月初,理雅各牧师在稍后写给伦敦布道会总部的一份报告中,将该信英译件列为附件,后均被收入《伦敦布道会档案·华南部分》C卷宗第1夹第6匣。施其乐的《作为精英、中间人的华人基督徒与香港教会》(牛津大学出版社,1985)大段摘引。其回译件200余字,见拙著《从塾师、基督徒到王爷:洪仁玕》,52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