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偏好史地(1 / 1)

传统文化一词,至少目前使用起来有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内涵外延因人而异,界定含混,并无公认准则。由于儒学的影响巨大久远,几乎成为传统文化的代名词,中外学者谈到孙中山与传统文化的关系时,不少人就直指儒教或儒学。然而,儒教与传统文化二者并不对应,因为儒虽显中国传统文化特征,却不能涵盖后者。对此,陈寅恪早有高论。他在《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中说:“中国自秦以后,迄于今日,其思想之演变历程,至繁至久。要之,只为一大事因缘,即新儒学之产生,及其传衍而已。”“自晋至今,言中国之思想,可以儒释道三教代表之。此虽通俗之谈,然稽之旧史之事实,验以今世之人情,则三教之说,要为不易之论。儒者在古代本为典章学术所寄托之专家。……遗传至晋以后,法律与礼经并称,儒家周官之学说悉采入法典。夫政治社会一切公私行动,莫不与法典相关,而法典为儒家学说具体之实现。故两千年来华夏民族所受儒家学说之影响,最深最巨者,实在制度法律公私生活之方面,而关于学说思想之方面,或转有不如佛道二教者。”“凡新儒家之学说,几无不有道教,或与道教有关之佛教为之先导。”[24]

对此庞大课题,本文难以展开,所要强调的是,至少春秋战国以来,思想层面的所谓传统文化经历了百家、儒墨、法家、黄老、玄学、三教的兴替,孙中山本人在言论著述中,先秦诸子就提及过管子、商鞅、老子、墨子、鬼谷子等。各家内部派别林立,墨析为三,儒分为八,往往相反相对,而各家之间有时反而互相沟通。如“秦之法制实儒家一派学说之所附系,中庸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为儒家理想之制度,而于秦始皇之身,而得以实现之也”。[25]即使同一派别,也有阶段之异。孔子之儒与子思、孟子之儒已有所不同,宋明理学变化更大。孙中山说:“我辈之三民主义首渊源于孟子,更基于程伊川之说。”其实二者分别不小,而他只管取其所需。他后来常常讲的阳明心学,与程朱理学又有所不同。从学术渊源考察,不知异同则不专精,不究脉络则难通博,称之为中国文化的集大成者,颇为牵强。孙中山自称三民主义“不过演绎中华三千年来所保有之治国平天下之理想而成之者也”[26],即使排除矫情,也应从政治角度来理解。

孙中山好读书买书,与之相识的中外人士有口皆碑。他不但平常手不释卷,就连流亡颠沛、戎马倥偬、日理万机、身陷危境、重病卧榻之际也坚持不懈。给人印象最深的是,每当革命事业遭受挫折失败时,他便“取专门巨著而细读之,从容一如平时,一点无沮丧悲观的形象”。[27]仅此一事,即令追随者钦佩得五体投地,自觉形秽。好读者爱买书,孙中山从在檀岛读书时起,就养成买书的习惯。尽管他经常颠沛流离,还是不断地大批买书,特别是各种新书,有时即使借钱也要买。在广州大本营时期,每月买书需毫洋三百元(约合美金150元)。他一生东奔西走,随身行李主要是书籍。读书是孙中山吸收传统文化的重要途径。

要想弄清楚孙中山如何从阅读中接受传统文化的熏陶,则须进一步分析所读内容。首先,孙中山读书买书以英文为主。这一方面由于其阅读理解英文强于中文,更重要的是,他认为“读书要多读新出版的名著,这样才能渊博,才能吸收新知”。[28]而在孙中山的有生之年,有创意的中文新书尚不多见。像梁启超那种辗转贩卖的二手货,只能吸引国内的青年学子和蒙昧官绅,留学生已经啧有烦言,不时揭露其抄袭外人著述,在孙中山看来恐怕更少魅力。至于戊戌后新文化之风鼓**引进的种种西学新学,孙中山比较容易看出其中的浅薄错误,兴趣也不会太大。他最喜欢买的书有两类,一是“各国说到中国的书”,二是“最新讲到各种主义的书”[29],因而“把最新欧美的社会学说,无不浏览”。[30]他对欧美国家,至少是英文世界的社会人文、自然科学的名著、专著、新著相当熟悉,又善于使用年鉴等各种工具书,并与书店关系密切,可向外国直接订购,十分了解最新思想学术动态。与人交谈讨论时,正是这一点令对方吃惊和敬佩。黄季陆几次讲到关于《战后欧洲新宪法》《近代政治问题》两书的事,足以证明。黄在美洲新获,在归途中刚刚读完的这些新版书,孙中山不仅已经购得,而且看完上架。

从有关孙中山购买和携带书籍的记载看,所购绝大多数是欧美英文书,如广州大本营时期每月美金150元,即用于购买外国书报。明确提到其买中文书籍的记载,只有一次在上海棋盘街的一间旧书店选购了一批线装书。[31]流亡之际,随身所带也多为英文书。而中文书除用作宣传品外,自己备用者据说有一部局刻《资治通鉴》。[32]在讨论和撰述过程中须引用古籍时,孙中山求教于人多,指点与人少,和他对英文著作的熟悉适成鲜明对比。从邵元冲《总理学记》可见,在国学范围内,孙中山不仅具体征引中文典籍时要咨询他人,就连看什么书,以及研究某一问题时需要参考什么书,也须他人提供意见。如中国制造舟车、发明火药的起源,周秦学术流别,郑和下西洋的史实及船舶构造等。而涉及西学范围时,这种现象鲜有发生。

其次,在中文书里,孙中山对史地的兴趣更大,经书诸子,用功较少,尤不嗜美术图画,丝竹音乐,中西诗歌等。[33]邵元冲说:“总理毕生可谓不读无益之书者,凡中西典籍以及报章杂志,无不博读,然从未见总理一读小说杂部,及其他无关学术之书。”[34]这从孙中山本人的言论著述中可以得到印证。据大陆出版的《孙中山全集》,他只是在三民主义演讲时提过一次《三国演义》,另外在他人转述的谈话中提及神仙说部。[35]即使西方文学,也仅提到一次人所共知的《鲁滨孙漂流记》,一次《黑奴吁天录》。他虽有过一次与胡汉民、朱执信等谈诗的记载,对诗词显然不熟,所以将苏轼《题西林壁》中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一句,当作成语。[36]

对于汉文古籍,孙中山史地较熟。曾任临时大总统秘书、长期追随孙中山的耿伯钊说:孙中山“看的书种类很多,有英文书籍,也有线装的古书,主要的是学习历史、地理和政治经济。中山先生对中国历史很有研究,他特别注意两个朝代新旧交替的历史”。[37]这与孙中山的言行相符。早年补习汉文时,他便以能读马、班书为准的。所谓好三代两汉之书,后者具体即指《史记》《汉书》。据说他曾详读过廿四史,又随身携带《资治通鉴》,与人交谈讨论,常引史实为据。孙中山好史,与世风相合。清代朴学本来经史并重,但治经易而治史难,“于是一世才智之士,能为考据之学者,群舍史学而趋于经学之一途”。清末民初,经学盛极而衰,史学则呈宋以来再度复兴之势,原因为:“国人内感民族文化之衰颓,外受世界思潮之激**。”[38]孙中山虽非学者,但时局学风,感同身受。他说:“欲改革政治,必先知历史;欲明历史,必通文字。”[39]他发奋学习中文,正是为了明史。

当然,作为革命者,对历史的兴趣又别具特色,孙中山尤其注重新旧朝代更替的历史,亦即“革命”的历史。谈论最多的是,殷周更替,楚汉相争,隋唐之变,宋辽金和战,元明兴亡以及太平天国起义的历史。其着眼点在于:1.“人民揭竿而起,匹夫有天下,历史视为寻常”[40],说明民主革命的合理性;2.驱逐异族,实行民族革命的正当性;3.民族英雄的精神业绩及圣贤的成功之道;4.义军领袖的政略得失;5.揭示中国既有政治制度的独特性,以补充其建政理论,如五权宪法;6.防止纷争割据的必要与方法。显然,其主要目的在于寻找除旧布新的要诀和鉴古知今的明镜,以充实验证其革命与治世方略。如他主张开放,便引述过著名的景教碑及唐代大批外国留学生来中土求学的史实,作为中国历来并不自我封闭的证据。

史地相较,孙中山“于中国舆地研治最精”[41],这方面可以说具有专业的水准。早年手绘《支那现势地图》,参考古今中外地图制成,准确度堪称当世第一。与同时由近代中国最精地理学的邹代钧翻译绘制的详图相比,虽然详略不一,但邹代钧各图主要是译刻,较少参校,孙中山则以邹氏用作主要底本的俄国制中国各省图与德国、法国制中国南北省地文、地质图及英国制中国海图相互比较,辑绘而成。在“撮取大要”的总图之外,还准备制作“精详”的分图。此后,他依然乐此不疲,对收集研究地图保持极大兴趣,大本营时期参军邓彦华即为其专掌地图。孙中山将研究地图作为了解国情、制定方略的依据,但凡起义发难、交通布局、港口整理、国防建设等,无不于精研地图后决定。由此可见其科学务实精神。诚如他所说:“然实学之要,首在通晓舆图,尤首在通晓本国之舆图。”[42]

传统文化不仅内容有别,层次也有异。长期以来,中国社会大小传统并存互渗,士大夫思想与民间习俗差若天渊。有时同一言行,在不同文化层面含义迥异。孙中山出身岭南农家,国学教育又不充分,加上西方科学精神的影响,以及他对社会学、经济学、政治学等社会科学的钻研,更注意从下层生活的实际体验中吸取经验,归纳提纯,以充实其理论体系。在早期,他常常引述古史和亲身经历为证,如以僻地荒村之民的自议自理自治与三代之治相比照,说明中国可以实行共和制度。后来甚至说:“乡村政治乃中国政治中之最清洁者,愈高则愈龌龊。”[43]又以景教、佛教、天主教在中国的传播与民众行为相参证,论证中国人本性并不排外保守。对西方文明的学习吸收,也力主亲临考察,眼见为实。他告诫留学生:“到外国去不要以能读死书求得一点智识为满足”,“除了专门科目而外,随时随地留心考察研究各国的人情、风俗习惯、社会状况以及政治实情等等”[44],认为“活的智识”更为有用。“二次革命”后、避居上海时及晚年准备三民主义演讲之际,孙中山曾大量阅读中外典籍,对国学也下了一番功夫,但著书演讲时,仍习惯于引述下层生活的实例。这不仅是求通俗易懂,也与早期论述风格相通。

下层社会长期受正统文化的影响,又有其独立的规范,并非儒教所能涵盖。鲁迅即认为:中国根柢全在道教。即论儒学,孔子所承为周公礼制,开始礼不下庶人,后虽下移民间,却演化为礼俗礼教。所谓神道设教,是大小传统相互调适的表现。而调适后的文化现象在大小传统间同源异形异义的情况相当普遍,如冥钱与名器即为一例。简单冠以儒教之名,泛称尚可,作为严格的学术概念,则欠准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