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言工具(1 / 1)

就大文化而言,对于传统文化的学习继承,最重要的途径是教育。中国有大量以文字形式流传的典籍,表述和记载中国传统文化的主要符号是中文,而未受教育者即使置身同一文化环境中,与大文化的关系也相当疏离。了解孙中山与传统大文化的关系,首先应当考察其作为母语的汉语程度。这一问题早期并非没有疑问,例如吴稚晖就曾怀疑孙中山是否识字。[2]即使到今天,海内外研究者对其汉语水平持怀疑态度者也不乏其人。当然,一般说来,人们主要是以阅读和写作文言文等书面语的能力作为评判标准。

孙中山自称:“幼读儒书,十二岁毕经业。”以后辗转于夏威夷、香港和檀香山,“复治中国经史之学”。然后改习西医,“于中学则独好三代两汉之文”。[3]他9岁入村塾,先后随王姓塾师、赖桂山、程步瀛学习《三字经》《千字文》《幼学故事琼林》《古文评注》以及四书五经选读等。这是中国农民子弟一般所能受到的启蒙教育。据Rawski在《清代教育与民众识字率》一书中的描述,其具体过程大致是头一年学习“三百千”,即《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学生可掌握两千左右的汉字,然后学习四书五经。由于完全采用死记硬背的方式,学生并不明白所读书籍的意思,更不用说四书五经所含的微言大义。而且,头一年习字时一般不讲解词义,加上四书五经文字难懂,学生往往认不出已学之字,更无法将这些字联组为有意思的词。《幼学琼林》之类的读物,正是为了解决这一矛盾而增设,以便帮助学生运用已学过的字来读书作文。经过两三年的学习,学生可以读写简单的文章。[4]在传统教育体制中,这只是为正式进入儒学教育做准备。而孙中山的启蒙仅仅达到这一程度。他曾向塾师要求讲解所读书籍的内容,遭到拒绝,于是发誓今后要自己读出书中的道理来。[5]

旧式启蒙教育的弊端之一,是学生如果不能继续学习以达到读懂的程度,便容易忘记。孙中山虽然记忆力较强,也难逃此厄运。他说:“我亦尝效村学生,随口唱过四书五经者,数年以后,已忘其大半。”[6]

1879年至1883年,孙中山远赴檀香山,回国后又到香港就学,所进均为英文学校。此后来往于檀香山、香港之间,直到1886年20岁时进入广州博济医院学医,才在课余请陈仲尧教授国文,每日坚持不断。一年后他转到香港西医书院,“陈亦同行,遂仍日就陈读”。[7]这是他第二个集中学习中文的时期。尽管在檀香山和1883年在香港拔萃书室读书期间,曾分别请杜南、区凤墀帮助补习国文,但时间很短,收效不大。所以,1895年11月6日《镜海丛报》所刊《是日邱言》称:孙“壮而还息乡邦,而不通汉人文,苦学年余,遂能读马、班书,撰述所学”。在此前后,孙中山还在檀香山“从乡中宿儒陆星甫、杨汉川潜修国学”。[8]

经过一段刻苦用功,孙中山的中文有了长足进步。到1892年毕业之际,汉文“所学亦已大进,人咸讶其进步之速。”[9]其早期撰写的几篇文字,如1890年的《上郑藻如书》、1891年的《教友少年会纪事》《农功》、1894年的《上李鸿章书》,虽然曾经陈少白等人修改润色,基本由孙中山独力完成,可见其汉语程度不像有些人认为的那样差。此后的《拟创立农学会书》《致区凤墀函》《复翟理斯函》、所译《红十字会救伤第一法》等,也应是其本人手笔。

一定程度的中文和中学素养,是孙中山与中国士绅交往联系的重要依托。在早期香港的学友中,陈少白、尤列国学素养较好。组织农学会时,又与刘学询等官绅往来。特别是1898年后,孙中山与许多正途出身的维新士绅接触,如汪康年、文廷式、梁启超、章炳麟、汪有龄、周善培以及众多康门弟子,其中文廷式、章炳麟和梁启超在近代学术史上占有显著位置,章、梁还是大师级人物,没有一点儿国学根基,真是毋庸置喙。而孙中山与之交谈切磋之际,不仅能够大谈西学,而且间或可以列举经史以为佐证。

不过,孙中山所受国学教育毕竟有限,未经名师指教,极无系统,主要靠自己勤奋好读,应付一般场合尚可,打通作为国学大道的经史则力有不逮。其所好三代两汉之文,恐怕只能包括四书五经及《史记》《汉书》,而且限于精神大意及文辞文采。所谓盲左马班,时尚而已,与所说一些儒学语录不过是当时的流行语一样。现代学者博大精深如陈寅恪尚且自称“不敢观三代两汉之书”[10],可见学术研究与一般了解差距之大。

对于所称好三代两汉之文及学习方法,20年后孙中山本人有一段极好的说明:“乃取西译之四书五经历史读之,居然通矣。”[11]关于此事,邵元冲所记更为详尽:

总理自言,幼时旅港肄业,所习多专于英文,嗣而治汉文,不得合用之本,见校中藏有华英文合璧四书,读而大爱好之,遂反复精读,即假以汉文之教本,且得因此而窥治中国儒教之哲理。又英译本释义显豁,无汉学注疏之繁琐晦涩,领解较易。总理既目识心通,由是而对中国文化,备致钦崇,极深研几,以造成毕生学术之基础。[12]

这段话有两点值得注意:其一,孙中山以英汉对照本读四书五经,主以英文,辅以中文,则理解上中文反不及英文;其二,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不习惯于汉学注疏的繁琐晦涩,英译本反而易于理解。就方法而论,读三代两汉之文,不依赖注疏鲜有能通晓者;而英译本释义,等于按照译者的语言文化诠释重构。语言的互译受抽象概念与经验知识的双重影响,往往发生错解或变形。世界上没有能够完全对应的两种语言,更不用说还有文化背景的差异(包括社会与个人),往往所指相同,各自的意思和理解却大相径庭。儒学对于欧洲走出中世纪的神学垄断,步入理性世界起了重要作用,为启蒙大师们交口赞誉。他们对儒学的理解,与中国人显然不尽相同。

将四书五经全文英译的是英国汉学家理雅各(James Legge,1814—1897),1843—1873年他担任英华书院院长期间,在王韬的帮助下完成译事,于1861年至1886年陆续出版。孙中山读的很可能就是这一译本。尽管这迄今仍被认为是范本,但孙中山以此为捷径,所理解之儒,既非先秦旧儒,亦非中古新儒,更非近代的孔家店,而是洋装欧化的舶来品。这使他对儒学的看法与一般新学者迥异。孙中山的国文后来虽有进步,汉籍英读的方法始终未曾舍弃,据说读十三经时仍用英译本,以便撰写理论著述,或准备三民主义演讲。可见此法影响孙中山的一生。

孙中山的英文又如何?据目前所见资料,其阅读、听说能力较强。他受过12年的英语教育,在同时代的中国人中,外语算是出类拔萃。其阅读书籍以英文为主,中英文著述的内容差异而外,书面语的理解力英文优于中文,当是重要原因。讲的方面,流亡海外时,除非与华侨交往或有翻译在场,一般以英语为交际手段,据说水平之好常使一些欧美人士感到惊讶。如他能进入博济医院,即因与该院主持人美国嘉医生(Dr.John L.Kerr)在街上偶遇,用英语交谈,后者“深讶此青年所说英语之流利”,“以英文通达可为院用”。[13]不过,若以高标准衡量,并非没有瑕疵。1912年1月11日金陵关税务司卢力飞(R.De.Luca)与英国领事卫金生拜会过任临时大总统的孙中山后说:“他讲的英文还不差,但不是完美无疵。”[14]

语言学习中,写往往最难掌握,孙中山在这方面也是力不从心。使其海外扬名的英文著作《伦敦被难记》,据康德黎夫人日记,是由康德黎帮助他写成。[15]稍后计划撰写的另一著作,则由孙中山口述,由柯林斯记录整理。在《伦敦被难记》中,孙中山坦承:“顾予于英文著述非所长,……而遣词达意尤得吾友匡助之力为多,使非然者,予万不敢贸然以著作自鸣也。”[16]此言绝非谦词。在答复《自由俄国》杂志编辑的索文函时,他再度表示:

我必须承认,即没有一位朋友的帮助,我将不能用纯熟的英文写出任何东西。在文字工作上帮助我的人,近几天恰好不在首都。因此,对于论述法国和俄国在中国的文章,我无法向你提供一篇自己写的关于这个题目的评论。[17]

当时孙中山迫切需要扩大其国际影响,坐失良机,实在是出于无奈。这种情况后来并无改善,1904年他在美国与王宠惠合作撰写《支那问题真解》,要求出版者不仅仔细订正全文,而且特别对他自己写的最后5页要“以更正确的英文来改写一下”。[18]1914年,当担任英文秘书的宋氏两姊妹因故离开时,用英文回信也成了孙中山的一大负担。[19]可见,孙中山还不能像以英语为母语的人那样使用这门工具。那么,从英译本理解汉籍,不能不打些折扣。

日语对孙中山认识传统文化也有一定关系。“二次革命”失败流亡东京时,他系统读过日本人编的《汉文大系》,犬养毅等人又一再叮嘱他要坚持传统文化。不过,孙中山虽然在日本生活了七年多,日语水平却不高。到日本之初,他曾计划学习日语,并请宫崎寅藏代为寻找通汉文的仆人,自己也设法寻觅晓日语的华童,“皆不得也”。[20]此后,“虽居日本,雅不喜学日语。陈白尝谓孙曰:‘君宜学日语。’孙大声曰:‘吾为学日语来耶?’”[21]1914年日本警察当局在监视报告中称:“孙文只知极简单单词外不通日语,而头山满英语、汉语均不通,即使见面仍不能直接交谈,且未发现头山与孙文间通过第三者联络谋划之事。”[22]孙中山与日本人的交往,或假手笔谈,如对宫崎寅藏等,或借助英语,如对平山周,或通过翻译,如陈少白、戴季陶等。当时的留学生和亡命客,多喜欢在书信文章中夹日语假名,而孙中山只使用过“さん”这个最常用的接尾词。[23]据久保田文次教授示教,孙中山能够简单地用日语会话,只是正式场合从不使用。揆诸情理,倒也可信。因为与之共处的日本人当中,确有不识字又不能靠翻译传通之人,除非孙会简单的日语,否则无法沟通。

综上所述,孙中山掌握语言工具的方式的确比较奇特,阅读方面英文强于中文,写作方面却中文长于英文。接受与表述使用两套文字,又从英译本读经,这样,虽然对传统文化的理解契合处不少,但时装洋化的现象在所难免。弄懂弄通已不易,遑论继承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