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统一与反满(1 / 1)

对孙中山代表身份认同的政治与文化差异,受两方面因素制约,一是革新势力的状况,二是孙中山的主观态度和努力。如果说,庚子以前中国革新势力的主流是开明士绅,此后则转变为国内外新式学堂学生,而留日学生的动向尤为重要。在此期间,留日学界组织上处于结小群以成大群和爱国必自爱乡始的过渡阶段,分治与统一的趋向既矛盾冲突又相反相成;政治上则经历着由维新而革命的角色偶像的更替转移,不少人尚未完成最终调适。

关于这一时期留日学界组织上两种倾向互竞的情况,前人已有深入研究和精辟分析。[3]1902年后,留日学界各省同乡会纷纷成立,显示了自立自治意识的觉醒。但由此而生的弊端也日益显现,本来为沟通留学生声气的“神田之留学生会馆,不和之气,扑人眉宇,同乡桑梓之谓,塞于耳鼓”。[4]于是很快有人出来呼吁破除省界观念,强化国界意识。因严分省界而遭受批评的浙江同乡会在其机关刊物《浙江潮》上发表专论《非省界》,在接受破除省界的意见之外,进而提出“拔各省精华而建为统一会”,由全体留学生共组“各省协会”。[5]这种组建统一组织的意愿不仅为浙省留学生所独有,其他省份的学生也不谋而合。1903年4月16日,江苏籍留日学生钮永建在写给吴稚晖的信中详细谈到有关情形:

江苏会粗有头绪,有屠宽者拟联一中央协会,曾约弟同开会一次,提议赞成者有三分之二,拟再商榷数次,草定章程,约于华历三月间期其必成。其约法略如左:

一、本会为各省同乡会之中央机关,以谋留学生事务之统一。

二、本会以中华本部学生组织之,满人在外。

三、本会会员分三种:一评议员由各省会公举,每省例举二人,其法以二十人举一人为第(约可得评议员六十人);一会员由同志者组成之(约可得三百人);一职员由会员公举。

四、本会之法团有三:一教育研究团(谋编纂教科书,改良新文新字等);一政法研究团(谋自治制度,立施政方针,详议宪法等);各省杂志记者团(以谋宗旨之改良及统一)。

以上云云,不过一时拟议,其所造亦不过形式上之普通机关,此机关既立,然后另谋精神之作用及组织经济机关。[6]

该计划因抗法拒俄运动接踵而至,遂告搁置,但影响尤存。拒俄运动中,东京留学生组成军国民教育会,聚议中央协会诸人成为其中骨干。因姚文甫剪辫事而归国回到上海的四川留学生邹容,倡设中国学生同盟会,要求各省各设总部,各府县各设分部,使“学界成一绝大法团体”[7],也是此事的发展扩大。邹容参与了中央协会的筹划,钮永建对他评价极高,称其“聪明强悍,在东京未见其匹”[8],特意介绍吴稚晖与之相晤。

在由专制政治向民主政治的过渡期间,立大团体的要素之一,便是出现文化英雄式的领袖人物。钮永建叹息:“海外商人志士欲图改革者不少,惟无人能统一之。”他以为吴稚晖之“大名震于北美及东洋,如能为大运动,必可统一之”。希望后者腾出数月工夫,“往美洲一行,建立各种基础”。其实吴的声望地位远不足以胜此重任。20世纪初叶,中国革新势力的主体由开明士绅转向学堂学生,人们认识到,“各国之改革,必学生先发动力,然后由学生运动资本家及劳动者。今中国独学生未发动力,故事不成。试观数年以来资本家及下等社会已早发动,彼无学生为之中心点,故不能成事”。[9]而学生极容易“误解自由、平等、独立诸理论,而遽欲行之于事实也”,结果“人人欲为首领”,群豪并起,互争雄长,整体反而陷于群龙无首的局面。同盟会成立前,秦力山鉴于“昔有所谓党而惜其无人,今有所谓人而忧其不党。吾恐革新之运动,不能二致而群策群力,则效力恐终难望也”,号召立大党,设总机关,而以“虚首领之位”[10]的方法,避免脑筋中沾滞着平等观念的同志互生疑忌,试图以此解决相互争雄的问题。这种以欧美民主政治为样板的模式,尚与国情不合,很难在制约权力竞争的同时保证效率和力量。

在青年学生中影响较大的,本来是启蒙思想宣传大家梁启超。庚子勤王失败后,保皇会的政治主张面临强烈冲击,“各埠之稍聪明者,无一人不言革命,即现在同门同志、同办事之人,亦无一人不如是。即使强制之,口虽不言,而心亦终不以为然也。至于东中、米中游学诸生,更无论矣。盖民智渐开,止之无可止。”[11]原本就主张借勤王以兴民政的梁启超、欧榘甲等人,排满革命情绪逐渐高涨,在所办刊物上纷纷“言革”,引起青年学子的强烈共鸣。这种异动虽然遭到康有为的严词斥责和极力压制,甚至欲将欧榘甲逐出师门,梁启超等人仍不屈从,公开表示“弟子今日若面从先生之诫,他日亦必不能实行也”[12],还提出以民主表决方式抉择宗旨。政治上何去何从,成为这一派迫待解决的头等大事。

关于此事,王学庄先生有一极具真知灼见的推测,他认为,1903年元旦留日学生团拜大会上,马君武和樊锥两人在演说中分别鼓吹排满和同种主张,很可能是梁启超布置导演的一出双簧,目的在于测试民心向背,以便向康有为进言,促其适时变换宗旨。根据之一,樊锥前此已经倾向反满;根据之二,马君武的四首《壬寅春送梁任父之美洲》诗,当写于癸卯而倒填日期,因为梁启超赴美在1903年年初,1902年春他并无美洲之行。其中二首道:

千古两箴言,四海几同道?神州风云恶,祝君归来早。

抚剑借青锋,饮冰疗内热。志士多苦心,临歧不能说。[13]

明显有希望早定宗旨之意。此说虽然很难找到直接证据,却不无可信。梁启超赴美行程中对元旦大会的影响颇为关注,当时以良弼为首的满族亲贵学生,对于马君武公开演说排满反应极为强烈,“倡立一会,其宗旨有三,第一,禀求政府禁汉人学兵。第二,削夺汉官之权。第三,杀灭汉族。会中人若得势之日,不杀汉人,群斥为猪狗,决不认为满人”。[14]4月,梁启超从温哥华致函徐勤,说:“东京学生有大闹事。因满洲鬼良弼(满人派来学兵者)干涉监督,不许送学生学军故也。须开一十八省汉族统一学生会云。中国实舍革命外无别法,惟今勿言耳。”[15]值得注意的是,前引钮永建致吴稚晖函所说中央协会,也规定只包括中华本部学生而排斥满人,至少精神上与梁启超相通,二者之间很可能还有某种因缘关系。

拒外与反满,是激生国家民族整体意识的两大时势。前者尤其作用于留学生。“以留居东京,多生无穷之感情,多受外界之刺激,故苟非凉血类之动物,殆无不有国家二字浮于脑海者。”[16]后者则是清政府实行歧视政策,使汉族学生认识到彼此利益的一致。与此相应,这一时期的政治文化英雄必需具有一定的国际声望,而又坚持以自由民权为理想的反清革命宗旨和行动。对此,梁启超至少是候选人之一。遗憾的是,在反清已成气候的形势下,梁自美洲归来后宣布告别共和革命,非但不讲,甚至不信。受其影响倾向反满革命的青年学生随即与之分道扬镳,另找政治代表,坚持革命立场的孙中山自然成为理想人选。而梁启超前此所造之势,不仅为留学生提供了批判的口实,也增加了孙中山的政治资本。只是这样一来,本不享有精神导师声誉的孙中山,在作为政治领袖实力又不足够的情况下,文化英雄的形象容易受到削弱和挑战,反过来使实力不足的缺陷更显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