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书仁

万历二十四年,明神宗派出大量矿税税使,到全国各地开矿并额外课税,对晚明社会造成重大影响,在很大程度上加深了明朝的统治危机,也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明朝灭亡的进程。这场持续20多年,影响到晚明各个方面的开矿课税事件,势必引起研究者的关注。学界围绕矿监税使派出及其废止、矿监税使的活动及产生的影响诸问题进行了持续研究。口其中对矿监税使这一群体中的人物也给予了关注,如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孙文良等运用翔实的资料,尤其是档案文献,对矿税监高淮在辽东的开矿征税活动进行了论述21,遗憾的是作者没有充分留意朝鲜文献的记载。其实,辽东矿税监高淮的活动,朝鲜文献尤其《李朝实录》中记载很多,有些记载多为中国史料所未载。为此,梳理《李朝实录》中之资料以研究高淮,实为必要。本文即依据《李朝实录》之资料,对辽东矿税监高淮的有关问题加以论述。

一朝鲜对宦官高淮充当辽东矿税监的关注

万历二十七年(朝鲜宣祖三十二年,1599)三月,万历帝派遣宦官高淮充当辽东矿税监之事引起朝鲜的高度关注。3有关高淮乡里籍贯, 《明史》仅载,其为“尚膳监监丞也”14]。尚膳监是明宦官十二监之一,掌宫中御膳及宴筵诸事,官阶相当正五品。[51问题是高淮能以区区五品监丞谋得辽东矿税监的肥差,必有个中原因。翻检《明实录》,仅有是年三月,“遣监丞高淮督原奏阎大经等往辽东开矿征税”一条记载。161所幸朝鲜文献载录诸多高淮的信息。其中《明实录》中提到阎大经的“原奏”本的内容完整地保留在《李朝实录》万历二十七年闰四月三日条,平安道监司朴弘老驰启的附录中。这份阎大经“原奏”本披露了高淮谋得辽东矿税监的原委:

访得尚膳监右监承高淮,威貌胆壮,智勇俱全,持算检算,锱铢不爽。伏乞圣明,俯览阴图,查稽旧典,特赐允俞。奉圣旨:“这所奏辽东地方矿洞及马市、方物开采,有裨国用。准差奏内高淮督率原奏官民,前去彼处,会同按抚等官,照例开采,银两及马匹解进,不许扰害地方。写饬与他,该衙门知道。

那么,这位上奏者阎大经又是何许人也?他凭什么为高淮奏请谋此肥差?翻检文献得知,原来阎大经为义勇前卫千户,高淮通过贿赂,由其代为奏请,才获得恩准,谋到此肥差的。[81问题是阎大经乃一介武夫,官不过卫千户,其一纸奏请何以有如此神力呢?欲回答此问题,还是让我们阅读《李朝实录》中保留的阎氏“奏本”,从中探究万历帝允准的原因所在。奏本云:

伏睹大工方兴,上厘皇上宵旰之忧,每省设有内臣,征榷采矿,用济帑藏,惟辽东等事,未蒙皇上择人任事。近据土民张元知等报称:“辽东虽僻在东南,实为邦畿左辅,而朝鲜之贡道也。山产银矿,地有人参、貂鼠皮、骏骐。逮至朝鲜,八道地土沃,金银矿兼獭皮、弓箭、蚕茧、纸札、方物,不一而足,内处选精美者,不时进上。余从辽东等处,征收店税,比例天津等处,每年可得银三万二千两。列太、常山、盖州等处矿洞及开元、广宁马市,计其所入,又将无算。此皆仰裨御前供给之用,可稍助大工万一之费也。”且广宁城内,旧设镇守内臣衙门,基楹俱在,似当因袭仍旧,更易为力。即钱谷充实,缓急有用,边圉多事,应之自如。[9]

由此可知,阎大经奏本中所云辽东、朝鲜“山产银矿”,每年可得银3万余两,以及盖州等处银矿,开原、广宁马市的收入又将无算,“此皆仰裨御前供给之用,可稍助大工万一之费”,正契合万历帝心思,遂允准高淮开矿收税于辽东。当廷臣得知高淮欲开矿征税辽东,纷纷上疏加以阻止,而万历帝对廷臣上疏,“皆不纳”。10

高淮到辽东后,开矿征税行止,更加引起朝鲜的关注。万历二十七年五月,驻守朝鲜明军将领万世德的接伴使沈喜寿在启文中,借译官与明官员谈话,言及高淮等在辽南金州卫开矿征税,激怒市民,引发冲突的情形:

天朝太监,以开矿、店税,出来金州卫地方,苛虐征敛,无所不至,市民不胜怨苦,指嗾行商獾子,将太监酷加绑缚,禁小圈子里,不得出入饮食,势将饥渴而死。

沈喜寿还就此冲突事件发表评论说:“天朝遣中使聚财之举,虽出于非正之供,而市民至于绑缚太监,无所顾忌,人心、风俗,极为寒心。》[11]

出使明朝的朝鲜使节对矿监税使的活动也多加关注。万历二十七年,右议政李恒福以陈奏使身份赴明,正值矿监税使盛行之时。他在日记中记其见闻:

东征事起,府库虚耗,又起乾清、坤宁等宫,穷极侈靡,以龙脑、沈檀屑,杂以椒末涂屋壁。……又分遣太监,置店于外方,名曰皇店,征纳商税。凡大府巨镇商人揍集之地,皆有皇店,每店岁中所入,多者二万余两。无赖射利之徒,乘时而攘臂,起纷纭,上本争请采珠、开矿者不可胜记。

同年四月,他归国复命,在回宣祖国王明朝“十三省,已为开矿”的问询时,又发表如下看法:“不独十三省,太监分出天下,言利之道大开。臣行一路处处设皇店,榜曰‘奉谕圣旨征收国助’,虽一蔬一菜亦皆有税。道路之人争相怨詈曰:‘皇上爱钱不爱人,未有如此而享国长久之理,我等不久亦将流离如汝等’云。”[131十一月,谢恩使申湿归国,在启文中,就宣祖国王所关心的乾清、坤宁及皇极殿是否缮修完毕,封太子之事是否册封等事的问询,逐一回答后,接下来,就所见闻的矿监税使有如下议论:

大概以开采、征税等事,府、部、科道等官,连章以谏,而圣旨未下,舆情闷迫云云。大仓饷银告匮,各镇自夏间,未得受月粮云。我国使臣赏赐,自壬辰以后,折给银子,以资盘缠,而始自今行,闻以本色给之。今次降敕钦赐银子,亦以太仆寺所储题请云。其匮乏可想,敢启。

这里,他披露出一个重要信息,即明廷“大仓饷银告匮”,各地镇守军月饷银已拖欠5个月了。就连朝鲜使臣作为盘缠的赏银,也始“以本色给之”。这从另一侧面披露明廷白银入不敷出,所以才派太监四处开矿征税。是月二十六日,以陈奏兼贺至使书状官身份赴明的使臣赵翊等人行至永平府,见高淮等矿税使自广宁回北京,他在日记中有这样的记载:“太监一行夫马,几至数百,残驿无计答应,至孥守驿丞之妻,公肆凌辱。出马之家,且讨银子。”1151可见,高淮一行人回京不仅队伍浩大,一路征讨银两,更有甚者,公然凌辱驿丞之妻,其无视法纪纲常竟至如此地步。对此,赵翊无不感慨地说:“宦官之害,乃至于此,中国事亦可知也!”[161

不仅如此,朝鲜还十分关注高淮在辽东与辽东地方官员的关系。当时,坊间传言,辽左有三恶,即矿税监高淮、总兵官李成梁、巡抚赵楫,三人相互勾结。对此,朝鲜也颇知内情。万历三十七年四月,刚即位的光海君与大臣谈及辽东情势时,问道:“李成梁、赵楫被参,是何事耶?”相国李德馨作如下解答:

成梁老妄,处事多误,赵楫亦不严猛,人皆怨咎,故弹论及之耳。吴宗道贻书于小臣曰“辽、广二老(总兵李成梁、御史赵楫也)缔结高大(太)监,且与老酋相亲,图免其罪,欲掩袭二百年忠顺之国(朝鲜——引者注)。故渠罪益重,人言尤起”云云。小臣于壬辰年,以请兵事往辽东,见军容肃肃。前年往广宁见之,则军马疲残,殊异昔日所见。问于其地之人,则高太监多取贸马之价,以其驽骀防纳,而李成梁缔结高太监,受马代立,故如是疲残云云。L21

引文中,李德馨言及的吴宗道,时任明盖州游击将军,壬辰战争时曾为明军最高将领贴身官员,与朝鲜关系甚密。[181吴宗道所言,李、赵二人缔结高淮,且与努尔哈赤相交,欲袭取朝鲜诸事191,充分暴露出镇守地方的大员与朝廷所派太监间相互利用的关系,以及各种政治势力(包括崛起的努尔哈赤势力)欲控制辽东的企图。而李德馨所言,则进一步揭示出高淮与李成梁狼狈为奸,相互勾结,“多取贸马之价,以其驽骀防纳”造成辽东“如是疲残”的事实。朝鲜还注意到,高淮在辽东打击迫害异己。如“中朝直臣”何尔健,有“铁面御史”之称,曾移文朝鲜查核高淮差官张谦“往来作弊之事”。1201高淮对他怀恨在心,“遣人邀于路,责其奏事人,锢之狱,匿疏不以闻”。I211

此外,朝鲜还关注高淮在辽东开矿征税所引起的民生情势的变化。这里仅举发生万历二十八年轰动辽东的金德时聚众事件。对此,明朝文献语焉不详,而朝鲜文献记载颇为详尽。1221万历二十八年,宣祖国王审阅归国的奏闻使南以信的复命报告,就其所关注的明廷册封太子、两宫修建,以及清河堡妖人聚众事件诸多问题,向南以信询问。

南以信在启文中,对宣祖的询问逐一奏答,其中清河堡妖人聚众事件,奏答如下:

到辽东,闻有术士称号金得(德)时者,聚其徒党,几至四五万,据险于清河堡近处,无他兵器,只持大梃,将欲作乱,天朝患其或与老酋相通,令祖总兵来在广宁,以观其发动云。所谓清河堡,距碧潼三日程,我国亦不无意外之虑矣。[231

南以信的奏答中所言,金德时聚其徒党所据的清河堡,临近朝鲜,距边城碧潼仅三日程,这不能不引起朝鲜君臣的高度重视。备边司大臣见南以信书启后,在备忘记中云:

今见南以信书启金得时事,众至四五万云,此非一丑,设使止于一二万,此贼在我境至近之地,而皆是辽左之人,自东征之后,往来我境,山川道路,防备虚实,无不惯知者。且必夷、汉相杂,天朝至以祖总兵为将,而镇之,其势亦可知矣。鸭绿江虽限彼此,夏月则盈盈隔水,一苇航之,冬月则冰合成陆,坦然长驱,不足恃也。沿江列堡,内地郡邑,防备诸具,举皆**然,倘变生意外,其何能御?L24]

备边司从朝鲜国家安全的角度思考,有如下三点忧虑:一是辽东都司请朝鲜出兵配合“挟击”金德时徒党;二是金德时与刚崛起的努尔哈赤势力“相连合谋,作耗于我境”;三是金德时“为天兵所压,势必为穷寇,不北走于虏,奔迸于我”。有鉴于此,备边司不能不有所防备与应对,即派平安道炮手,“或京中炮手,防于其近处”;并从平安道官兵中,选派“能通汉语者,扮作唐人貌样”潜入其居处,作为密探,将金德时“党类众寡,形势强弱,侦探而来”,以作防范。[25]

宣祖国王阅视南以信的奏报后,虽声称,“所谓金德时者,不过钼韆边氓,或烧香诳诱之徒,有何过人之才、机权之术?自速其死,而不能得,为此煽乱耳。天兵一压,如垂千斤之重于鸟卵之上,不足虑也”,但在其内心深处还是充满忧虑,他清楚“天下之事,莫不起于微,而生于意外,此所以古今之变故相仍”的道理。为此,从朝鲜国家安全考虑,宣祖作如下分析:

(金)德时之贼,不足虑之中,恐有甚可虑者隐焉。彼与我隔水相对,此乃剥床之灾也。其众已数万,天戈之下,势必为穷寇,铤而走险,急何能择?若北走于胡则幸矣,不然,必奔迸于我。兵法所谓穷寇致死,不可轻也。我国人情弛慢,边鄙之事,不为预措。如壬辰之变,朝廷上惟庸罔念,不以为虑,斥其言边事者,至于上札讥予,罢巡边使,厥后何如乎?德时,草窃,然更为致虑。合冰之前,如不就缚,则不可不别样措置。l261

由此可见,宣祖的分析并非杞人忧天,壬辰之役,朝鲜战前不言战事,毫无防备的沉痛教训殷鉴不远。同年九月,宣祖至吴宗道都司馆所,言及此事时,仍流露出十分忧虑的心情。I27好在明辽东官军全力加以诱剿。据是年九月,义州府尹许顼得到的信息:

贼徒为缘粮绝,乘夜下山,入于官军,张参政给免死帖,使之各散。所持糗粮,皆屑木皮叶,杂以糠籼,散亡者三分之一。德时粮物已绝,势甚穷蹙云矣。[28]

这年十月,万世德的接伴使韩应寅书状云:“辽东妖贼金得时,已于九月十九日,官军**平,得时生擒,因创致死云矣”。129

二朝鲜对高淮开矿的反应

高淮到辽东后,就以“方驻辽阳以穷边,无所得为嫌”为口实,“侵毒及于藩邦”朝鲜。1301如前所述,高淮万历二十七年三月前往辽东。131四月,朝鲜就获悉他欲往朝鲜开矿的传闻。 《宣祖实录》载录了宣祖与国相李德馨关于此事的对话:

上曰:“天朝开矿,太监出来云,其通报见之乎?”(左议政)李德馨曰:“通报则未见矣。许游击1321尝言:‘太监闻尔国土产甚多,必有开矿之事。如此则其害不止于天兵扰害’云云。”上曰:“见千户阎大敬(阎大经——引者注)题本,则以为辽地多产好马,朝鲜八道,土地甚沃,产金、银、绸丝、纸札、水獭皮、弓矢等物云。圣旨已为准许,太监高禧(高淮——引者注)与阎大敬一同出来矣。但此事,不为分明开录,未知必来我国,或到辽东而止也。包给事见捷题本中,极言朝鲜疲弊,不可开矿,至以为彼为鱼肉,我为刀俎,是生一倭云云。以此观之,朝鲜开矿,似已定矣。我国端州银,有名于天下,不可谓全然本无。皇恩罔极,岂有不可从之事?但如此则国不可支矣。”[33]

由上文对话可知,高淮等前往辽东开矿征税,明廷虽未通报朝鲜,但朝鲜通过赴明使臣,尤其是驻朝明援军等渠道已经确知。令朝鲜忧心忡忡的是阎大经在题本中,极言朝鲜盛产金、银也可开矿征税,虽然给事中包见捷上疏奏言,朝鲜刚经历壬辰战乱,国家疲弊至极,不

可开矿征税1341,而万历帝根本听不进言官的劝谏。因此,在朝鲜看来,高淮欲在朝鲜开矿确信无疑。况且,明朝对朝鲜有再造之恩,尤其万历帝“皇恩罔极,岂有不可从之事”。这样的话,朝鲜如同雪上加霜,“国不可支矣。”

果然不出所料,十余天后,朝鲜所担忧高淮欲往朝鲜开矿之事得到进步证实。据平安道监司朴弘老在驰启中云:

郑同知谓臣曰:“中朝有太监一人,欲讨朝鲜所产金、银、杂色对象,军门、经理皆以为不可,俺亦极陈其不。若使彼说得行,为尔国害,不其大乎?”L2S1

文中“郑同知”是明驻朝援军同知郑文彬,“军门、经理”为邢瑜和万世德,而“太监一人”即指高淮。可知,高淮到辽东伊始,就欲往朝鲜开矿,但时任驻朝明援军主帅邢珍、万世德“皆以为不可”,其他明军将领亦予以抵制。一周后,明援军郎中贾惟约奉命回国,向宣祖国王辞行。交谈中,宣祖问及高淮对朝鲜开矿之事,贾惟约答:“但闻皇上遣中官,审察开原、沈阳虏人形(行)止云矣。若太监出来,则中朝(指明辽东——引者注)地方,犹不能堪,况外国乎?”1361

两天后,陈奏使右议政李恒福、副使同知中枢府事李廷龟回国复命,接受宣祖召见,君臣之间的对话也谈及此事:

上曰:“太监出来云,然耶?”恒福曰:“玉河馆夫言:‘太监当往汝国,我亦欲随去’云。以此见之,出来无疑。”廷龟曰:“闻太监后,臣行二三日云。以日月计之,则今已渡江,而尚无的报,未知何故。”

不仅如此,在他们给国王的咨文中也言及高淮欲往朝鲜开矿征税的传闻。咨文云:

辽东差来太监,开矿、收税之事,其时有所云云,而或云只在辽东,只征天朝商人之税云云,或云当到我国,开矿于我国地方云云。所闻互有异同,不得的知,故欲随后闻见而来矣。其后,臣等回来时闻之,则太监高淮,后臣等数日程,而只闻其当到辽阳,而其入来我国与否,终未得详闻矣。[371

以上来自各方面高淮欲往朝鲜开矿征税的信息,宣祖经综合分析后认为,高淮等必往朝鲜开矿征税。为此,他于是年五月,咨文辽东都司,奏报战后朝鲜残破之情,尤其矿银缺乏,恳请高淮毋到朝鲜开矿。文云:

今该前因为照,小邦酷被凶锋,朝夕陆危殆,犹大病之人,元气已耗,特形骸躯壳耳。兹者听得天朝太监,以开矿采办等事,钦差出来,道路流传,民情胥动,咸思窜逃,官司虽反复禁约,使绝疑惧之端,莫能止。且小邦壤地褊小,怀宝之物,本非所产。癸巳(1593)年间,钦差经略宋(应昌),请差天朝矿长等十余人,派遣试采,非止一再,而竟无所得,所吹炼者,只铅子而已。至如獭皮、弓箭、蚕茧、纸札等物,其在平时,虽或有些少土产,而兵火之后,公私所畜,一无遗存。倘于此时,天朝太监,躬临小邦,而各项土宜,俱不得仰副天朝差遣之意,则其于体面,亦大有缺。烦乞贵部院、贵院,将小邦闷迫之情,转奏朝廷,俾小邦垂绝之命,得以再造,不胜幸甚。[38]

宣祖咨文所言确属实情,长达七年的壬辰战争,因明朝出兵援助,才使朝鲜免于灭种灭国,但战后的朝鲜“犹大病之人,元气已耗,特形骸躯壳耳”。尤其银矿缺乏,天朝曾派人试采,竟无所获。所以,恳请天朝体恤小邦。宣祖的奏请确实奏效,阻止了高淮到朝鲜开矿。

高淮等虽未到朝鲜开矿,却以为天朝采办为名,令朝鲜进献土特产。万历二十八年二月,据备边司备边记载:“高淮管摄辽阳,移咨至再,要令我国,采送土产”,且态度强硬“此必将进献之意,不容但已。”1391备边司大臣以为,若“我国搪塞不应,(于)事体未安”,因为他们深谙“大明之制,太监气焰颇盛,高淮之心,不可失也”,“万一忤其心,捏饰谗之,帝意一回,其悔可胜言哉”1401。对此,承旨李尚毅说得更加明白:“高太监咨内,一则曰玉音;二则曰应覆明旨,其意将欲以进献,不容但已。”所以,他主张,“太监既送礼物,回礼物件,特加优厚,土产之物,多书礼单,以慰其心,则似不至生怒”。

果不其然,翌年(宣祖三十四年)七月,高淮的差官张谦“以属国方物、采办及缉捕逃兵事移文,欲到王城。”L421宣祖得报,下教云:

人臣私交私请,皆无其义,况越封疆而征之乎?然高太监移咨于我邦,则城狐社鼠,为威所压,犹可俯首听命。张谦乃一太监所使,盖微乎微乎者也。偃然移咨于我国,其所称太监献牌,别无可据。安知不出于中间,自逞其诈,阴济其奸耶?然其事理事体,姑不足与此辈相较,而后日私求之弊,有不可言,何以则可乎?[43]

宣祖以为张谦仅是一名小差官,竟敢越封疆跨国而来征土物,岂有此理。遂令廷臣商议,是否允许其来王京,议政院皆不赞同其来。认为,此前高淮屡有咨请,而今“有何顾忌,不自为之,而独行牌于张谦乎”?其间事情,颇为可疑。如高淮亲自咨请,“虽曰人臣义无私交,而系是进献之物,似当不得已从之”,否则的话,“姑待(高)太监移咨后,处置宜当”。44司宪府也认为,高淮“有狐鼠之势,所求犹可屈意听从,至于张谦,则么麽一贱夫,而俛首曲从,则后日无穷之弊,有不可胜言”1451。廷议结果,皆不准张谦前来王京。宣祖国王也极为赞同,下令平安监司与义州府尹对张谦“善为措辞留置”。然而,书启尚未到达辽东,张谦已达汉城。对此,备边司咨文指出:“我国议论才定,张谦已到,若使邻国闻之,足以一笑。”宣祖得报后,下教云,“唐官出来,一路各官,不为驰报,事甚骇愕,如此则或边报,此外重事,何可为乎?此弊不可不革”,令对失察的义州府尹、三道监司严加惩治。146此次,张谦在汉城滞留月余,至八月才携带进献土物回辽东。

嗣后,高淮以天朝采办的名义,多次差遣官至朝鲜,令其进献土产。对此,《李朝实录》有详细记载。如宣祖三十五年(万历三十年1607)正月丁巳条载:

右承旨姜继启曰:“张谦差备通事来言:“高太监昨日送人言:前日所求之物,何以如此迟迟?且笠子,其中紧急之物也。为先造作以来云云。”

同年闰二月甲午条载:

姜继启曰:“高太监舍人二人,明日先为出去,而渠称接待之事,颇不厚云,似当赠物。令礼宾寺厚馈以送何如?”传曰:“太监求请之物,尽为备给,而只龙凤花席,卜定于全罗道者,至今不来。冠笠并六十顶,时方督促制造矣。”

宣祖三十六年正月乙酉条载:太监高淮差官铁九奏,来索皇帝所铺龙纹席。

同年二月己酉条载:

太监高淮,以皇帝密旨,来索冠顶、龙席等物,仍送四端彩段、五百息香。

同年三月癸未条载:

工曹启曰:“高太监所求烟墩冠二、大帽冠二,已毕造,乞交付差官。”宣祖三十七年五月乙亥条载:

高太监浚(淮)送差官郑景柏、罗荣等,来督磁青纸。同年六月癸巳条载:

高太监差官铁九奏:万尚贤等来,督磁青纸也。

以上所列高淮所要进献之物,朝鲜“不可不尽力为之”,一旦得不到满足,高淮就大为不满,甚至加以恐吓。如万历三十一年,高淮因所求龙纹席未及时上送,而大为恼火,在给宣祖国王的揭帖中“多有未安之语”,甚至“指名参奏”宣祖有“逆君命”之嫌。宣祖忧心忡忡,担心这些“不美之言,彻于皇上”。1551更令其担忧的是,高淮指使矿税使频繁往来朝鲜,有的甚至与朝鲜女人相婚媾,致使“我国凡事,无不通之,至于朝廷间事,亦皆传播……至于细微之事,莫不探悉,甚

可惧也”。朝鲜史臣对此批评云:“自太监当国来,托言皇帝之命,差官接辙,道路如织,需索日急,责让继至,民用国力,以是益竭矣。[57]

三高淮复开“中江关市”征税

高淮还以“国课”为名,复开已撤罢的“中江关市”征税。“中江”位于凤城与义州间鸭绿江中之中江岛。中江关市之设,系因朝鲜遭受壬辰战争破坏及北方饥荒,为救济饥民,经明朝允准,于万历二十一年在中江开市。最初设市,属暂时性的,所谓“体圣上救火之意,创关市懋迁之利,以救本国奔窜无托之民”[581,恰是设关市的初衷。关市之设,两国边民互通有无,尤其是辽东的米谷流入朝鲜,对拯救贫困至极的朝鲜边民起到重要的作用。备边司大臣在咨请中江罢市的咨文中,也直言不讳地说:“中江开市行之累年,小邦之民,得蒙其利者多矣。”1601然而,中江关市也滋生各种弊端,“岁月渐久,彼我相欺,滥伪日甚,有害而无利,法立弊生”161。因此,万历二十六年,壬辰战争一结束,朝鲜就欲罢中江市,因明军留镇朝鲜,不便向明朝提出,直到万历二十九年,朝鲜才咨请罢中江关市,“抚院许之”。

高淮到辽东后,却以“国课”为名,于万历三十年将刚撤罢的中江关市加以恢复。朝鲜对复开中江关市是不情愿的,但基于壬辰战争,明廷对其有“再造之恩”,出于不得已而为之。如沈喜寿所言:“其在我国,虽甚可虞,而岂有坚拒不从之理也。有益于我则请之,无利于我则违之,有非唇齿相资,辅车相依之道,而况值今日不无致疑之会者乎。》[64]

高淮等恢复中江关市后,独占税收利益。如户曹奏报中所云,高淮等“则于生财理财之道,无不悉心区画,凡商贩凑集之所,差送御史,着实征税”;相比之下,朝鲜方面“非但收纳之际,销费居多,行商之辈,图捧关节,纷纭请减,以此一日所收,渐至零星”。两国在关市税收上形成强烈的反差。高淮为了从关市中攫取更多的榷税,还欲采取如下做法。

一是开马市。据义州府尹崔濂驰报,万历三十年十月,高淮派属下送牌文于义州,牌文内称:“马市复设事,具奏奉旨云云。”义州官员对马市复设事则予以抵制,认为,重开马市,事关重大,虽高淮属官“百般迫胁,时无朝廷分付,不可擅开”。

二是移咨朝鲜,要求中江关市用银交易。宣祖召集群臣商议,群臣皆认为中江市不可用银交易。对此,宣祖颇为担忧地道出他内心想法:

高(高淮——引者注)之前后耿耿移牒于我者,只是魂迷于把参与银钱耳,其不肯因许参之喜,而舍银子也必矣。流涎之极,必至咆哮,一趺之悔,脐不可噬。其差官之若张(张谦——引者注)、若李(自泰——引者注)、若铁(九——引者注)之徒,往来如掷梭,出入如一家,我之动静云为,无不知之。市廛之间,赴京之行,用银自如也,是何无胫之银,能走于燕市,而不能行于鸭江也?欠直之说,终不可弥缝。予之所见如此,未知何以处之也,更议施行。

宣祖所言确属实情,若允中江市用银交易,则担忧高淮等得知朝鲜有银矿后,派矿监到前来设官开矿;若不允以银交易,还担心高淮提出,赴明使臣“用银自如”,为何中江市就不允许用银呢?众所周知,朝鲜使臣借赴明之机,多从事贸易活动。明朝对朝鲜使臣的贸易,不仅不加以限制,在税收上还给予些优惠。1691因此,朝鲜政府规定,赴京使臣,允许携带银两作为盘缠,或作贸易之资。至宣德五年(1430),朝鲜“以金银非国产,奏请免贡。自是赴京买卖,禁赍银货,代以

人参”2。朝鲜禁使臣赍银贸易,缘于朝鲜银矿产银少,但是屡禁不止。使臣携银赴明贸易,至16世纪开始活跃。时东亚主要国家由于商品经济的发展,都市生活奢侈化。特别是明朝,白银代替宝钞后,成为明朝市场贸易的主要货币,入明的朝鲜使臣只有用白银才能买到明朝的商品。这样一来,使臣赴明贸易必须携带白银,朝鲜白银的来源,一是本国所产的白银,二是来自朝日贸易中“倭银”。1731这一时期,朝鲜银矿也多开采,如咸镜道端川郡银矿,“郡民窃取,转卖通事,通事以此多赍赴京”。“今赴京之人,多赍银两,中原人每称银之品好者曰:端川银。”L?61白银大量流入明朝,朝鲜君臣为此忧心忡忡。担忧白银外流奏请免贡,而使臣“挟银入中原事,不可胜禁,恐有后

弊”771。尤其担心高淮获悉朝鲜有银矿,派官到朝鲜开采。万历二十八年正月,宣祖在引见左议政兼都元帅李恒福及领议政李山海,言及端川银矿故事时,则道出了他心中忧虑。他说:“予过虑,则端川银,天下知之,无乃欲寻银矿耶?若朝廷闻之,则必责饷银于我邦,且遣太监采炼,若前朝设局之为,则奈何?”[781为此,只好下令封闭银矿。1791而户曹在给宣祖的回启中,则以“私采则严禁,而公采则犹为之”相建言,遭到宣祖的斥责。1801之所以如此,正如宣祖回复户曹请采银事的答书中所云:

煮海铸山,欲以裕民足国,意则善矣。但利源一开,弊必影从……况我国处处银矿之说,流入敌国,则安知无流涎投鞭之志乎?即今中朝,大监分据十三省,大开银穴,利尽锱铢。若令我国银山之说,闻于中朝,设官开矿,如前朝行省之为,则当此之时,不敢知何以处之乎。大概兴一利,不如除一害,生一事,不如减一事,其勿举行。[81

可见,在宣祖看来,如果高淮得知朝鲜有银矿,就会向元朝那样在朝鲜设置行省,“设官开矿”。况且,高淮属官张谦此时正在朝鲜,如果其获悉朝鲜有银矿,“转闻于太监之耳,则其弊有不可当者”。[821而朝鲜不允许在中江关市用银交易的用心也正基于此。

三是严控使臣私带人参赴明交易,将人参纳入中江关市交易,以增加税收。如前所述,朝鲜政府规定赴京使臣允许人各持人参十斤,至明销售充用。十斤分为八包,每包二十两,此即八包之始。嗣后,所带人参逐渐增多,“至崇祯初,每人许赍八十斤,此所谓八包也。其后又许带银子,参每斤,折银二十五两,八十斤共银二千两,为一人八包”。1831可见,使臣赴明所带物品中,人参是主要的交易品,明朝社会对此需求量很大,价格高昂,使臣获利颇丰。1841因此,使臣多携带人参入明京师贸易,中江关市人参交易数量自然越来越少,以致严重影响到高淮的“国课”。高淮到辽东后,就差官往中江关市“所求别造人参”,然而“市中绝乏,虽给重价,贸得极难”。1851因此,他对朝鲜“禁断商贾人参,不为入送”中江关市十分不满,移牌平安道官员说:“尔国顷日危迫之时,求请开市,到今稍安,则反为禁止,极为未安云云矣。”而朝鲜禁断人参入中江关市的原因,正如参赞官徐消所言:

且自义州至理山,沿江越边,唐人之家连接,人家稠密处,则筑烟台,少处则作门楼,悬鼓相为应变。采参之月,无数越江,遍满我国山谷,我国之人,亦为越江,潜相买卖,或相为斗诘,此极可忧。必须痛禁可也。

由此可见,无论是从两国鸭绿江流域国境地带的安全考虑,还是从禁止人参“潜相买卖”思考,朝鲜禁止人参入中江市都是有道理的。

然而,中江关市人参交易愈加见少,而赴京使臣携带人参贸易却未减少。为此,万历三十一年三月,高淮咨会朝鲜,严禁使臣赴明夹带参、银,以杜弊窦事案。咨文如下:

大明国钦差镇守辽东等处,协同山海关事,督征福阳店税,兼管矿务马市太府高,为会明,严禁夹带参、银,以杜弊窦事案。查中江马市,本府题请允开,及移咨贵国,并辽东抚按镇道,不啻再三。及据贵国回咨,遍行各道商民把参,往市贸易在卷。今本(府)亲临中江,阅一市并无参饵。及查问,据商人段四、沈可等禀称:进贡陪臣,并随从员役,夹带过江,以致参斤稀少。看得进上参斤,半赖中江取足,而贵国进贡陪臣夹带,无凭抽进,开市不唯虚应故事乎?除已往者,无论再议,以后仍踵前辙,参不入市,各官夹带,无论有无,过江陪臣,定行盘验。除进上用物件外,搜出参斤,定行参究。若不会明,遽然盘查,则失宽恤之道。为此合咨,前去国王处,烦请严禁,进贡员役,不许仍前夹带参斤,以免中江盘查,彼此两便。[871

文中高淮以钦差大员的身份咨会朝鲜,要求朝鲜严禁赴明使臣夹带人参、白银,换言之,禁止朝鲜所产人参由朝鲜使节流入明京师,而要求将人参纳入中江关市交易,以增加税收。

中江关市复开后,交易并不踊跃。是年三月,高淮“以中江参商不集事”移咨朝鲜,加以指责。宣祖国王令备边司就此事展开调查。据关市收税官言,“参商之不集”,不仅是“物力之竭乏”,更主要的是由于高淮强迫“诸衙门胁买之所致,若此不已,虽胁商贾,使之往市,万无凑集之理”。为此,备边司向宣祖奏报,朝鲜商人不踊跃的原因是高淮“不知此间曲折,徒责商人之不集”,所以,备边司认为,必须将此缘由“具由移咨,以解太监之怒”。宣祖对此建议极为赞同。[881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万历三十六年六月,高淮被万历帝勒令回京,交司礼监听候处分。[89]

如前所述,中江关市原本明廷已经决定罢废,却因高淮“重其抽税,搪塞其议,照旧仍设”1901。复开后的关市滋生种种弊端。万历三十七年二月,朝鲜在给辽东都司乞罢中江关市的咨文中有所揭示:

第以目前弊痪言之,无籍奸民,托以交市,互为变服,散漫深入其间,奸弊罔有纪极。顷日陈少率、王近泉诸人,潜入安州地方,罹杀越之患,而纠禁无所。日后又有重于此事者,则何以处置?惹衅生事,必在不远。本国屡请革罢者,实有深忧,非但区区欲守疆场之禁耳。若交易之平,侵渔之革,弊在些少,非本国之所论也……今之罢市,全不干于进贡之臣,而别设辽东查点抽税之法,则日后被侵抑勒之患,有甚于假托江市假票征欠之弊。此岂中朝柔远一视之义乎?本国初欲罢此市者,但欲预绝彼此奸蠹,慎守其一,各全疆事,使本国之人,无得罪于天朝而已。今被经历官司,诋斥多端,此段利害,唯在上国酌量处分,非下邦所擅。其应罢果否,仍设无患,恭候中朝上司酌议处置,允为便益。

可见,不罢中江关市,越境戕杀事件等弊患始终不能杜绝,所以朝鲜才不得不向辽东都司提出罢关市的请求。当然,中江罢市并非易事,朝鲜将罢革中江关市咨文相继报礼部、抚院等衙门,至万历四十一年明廷才允准革罢。

结语

综上所述,朝鲜文献中关于对高淮的记载,不仅为我们研究晚明的矿监税使,特别是研究辽东矿税监高淮的活动提供了新史料,还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有关辽东矿税监高淮的资料,虽明代官私文献多有载录,但域外文献从“他者”的视域,详细地记录了高淮在辽东的活动,为我们的研究提供了极为珍贵的史料,既可补充国内史料的阙失与不足,也有助于我们从加深对矿监税使的认识。

高淮在辽东开矿征税活动前后十年,竟然引起朝鲜的充分关注,朝鲜文献留有大量的记载,这是值得我们关注的问题。若从东亚史,或者全球史的视域加以观察与思考,就会发现这场发生在十六七世纪间的对金银矿开采的风潮,并非明朝的独特现象,而是东亚地区,乃至全世界普遍发生的现象,也就是说,此时东亚的中国、日本、朝鲜,西属拉丁美洲都相继出现了“银矿大兴”运动。基于以上认识,笔者以为,对于矿监税使的研究,以全球史的视域,把握时代进程的脉搏,在充分挖掘各方面的文献资料的基础上,进行更为全面的讨论,或有助于将此问题推向深入。

(作者为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