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伟民

一国民素质是现代化社会的基石

国民素质是现代化的基石，是政治文明的基石，未来的国际竞争在很大程度上是国民素质的竞争。国民素质的关键主要看民众而非精英，因此民众素质直接决定了一个社会的整体素质，经济发展只是衡量国家现代化水平的一个侧面。早在20世纪初，梁启超就提出：“苟有新民，何患无新制度，无新政府，无新国家。”此话至今仍有警示作用。而目前，国民素质问题以及中国人在世界上展现的基本国民素质，却不容乐观。简言之，中国国民素质的水平已经远低于经济发展的水平。

国民素质主要反映在下述基本观念中：独立人格，主体意识，个性解放，自我实现，个人尊严，宽容精神，自由精神，平等精神，民主精神，法治精神，公民意识，生命意识，健康意识。其中，最重要的是公民意识。国民素质的核心是培养现代公民意识，然而这却是中国国民素质中存在的最大问题，也是目前最需要解决的问题。为何?一个国家实现现代化，或者精确地说，进入真正的文明社会，其显著标志就是公民意识的形成。

二国民素质存在的基本问题

关于国民素质我们已谈了多年，但成效不大。本文仅从文化传承和历史教育的角度，简单谈国民素质教育问题。

1.我们有最值得炫耀的传统文化，包括礼仪文化，但目前所见各种社会行为，却到处是不文明现象，甚至缺乏及格阶段的现代公民意识

中国人目前各种各样的不文明行为之突出，不仅在国内，而且在国际上都造成非常恶劣的影响。“中国人，便后请冲水”,“请不要随地吐痰”,“请排队”,等等，这类仅以简体中文标出的警示牌，正在中国人出境游的主要目的地国——法国、日本、新加坡等地频现。不仅国外，在国内，国人的各种不文明行为也经常引起人们关注和讨论。

一些公民在旅游活动中表现出来的诸如不修边幅、不讲卫生、不

懂礼仪、不守秩序、不遵法规、不爱护环境和公共设施、喧哗吵闹等不文明行为，严重损害了中国“礼仪之邦”的形象，引起了海内外舆论的广泛关注和批评。为提升中国公民旅游文明素质，纠正公民旅游中的陋习，中央文明办、国家旅游局于2006年制订并颁布了《提升中国公民旅游文明素质行动计划》,并制定了具体措施。

但是，到目前为止，成效甚微。在2011年举行的斯诺克中国公开赛上，英国选手墨菲还在抱怨：“中国观众的行为非常没有礼貌，这种情况七年里从未改善。”出于民族自尊心，任何一个正常的中国人听到这样充满着道德优越感的话语都会感到愤怒。但愤怒之余，我们不感到惭愧吗?不该进行反思吗?

有人认为我们丢掉了祖宗的好东西：数千年的礼仪之邦，变成礼仪缺失之国，中国人实践《朱子家礼》需要去韩国，找中国古礼需要去日本，更遑论《左传》《礼记》中的千年古典礼仪了。但我们要问的是：我们老祖宗那里有没有今天所需要的东西?有多少?我们需要面对的实际情况是，今天所需要的基本文明礼仪，在古代经典或传统礼仪中基本不存在。

还需要指出的是，古代经典或传统礼仪中的基本规定和礼节，已经不适应今天的社会，甚或与今天的文明礼仪相违背!所以，20世纪以来不断有人质疑我们的传统文化本身就有问题，需要反省和检讨。最著名的是鲁迅，他认为中国文化中有许多劣根性，提出了改造国民性的观点。说“国民劣根性”,我不太同意，根子可能还是文化的问题。知耻近乎勇，是智也!

2.我们有五千年的文明史，有最悠久的文字记载的历史，但在现实生活中却处处可见缺乏最基本的理性思维

落后国家实现现代化，走向文明，走向世界，有两个最大的阻力：一个是极端民族主义(或称国家主义),另一个是民粹主义。民粹主义原是一个中性词汇，但后来越来越具有反对文化、拒绝文明、敌视知识分子的倾向。民粹主义行为和言论极易获得普通民众的呼应，在

第三世界尤甚。民粹主义走路往往借两条腿，即狭隘民族主义和反智主义。尤其是反智主义，这是社会极端行为或集体事件发生的基础。无论是极端民族主义还是民粹主义，在本质上是以野蛮抵抗文明的非理性行为，不仅与现代文明格格不入，而且容易滋生暴力和专制主义。

因此，中国目前虽然经济有所发展，甚至国内生产总值已经居世界第二，但实际上我们离真正的现代化社会还有一段距离。

三目前历史教育存在的问题

就历史教育而言，国民素质没有得到根本提升的原因可能部分在于，我们并没有将正确的文化传统和历史知识全部写进历史教科书。包括以下两方面。

一是对传统文化缺乏科学和辩证的态度，主要或一味讲传统文化的优点，而缺点、不足讲得太少或不讲，自我批评、自我剖析、自我反省非常不够。每个民族都有优秀的文化遗产，这个谁都不否认。但如果教科书中只讲“中国有几千年的文明史”,“中国有几大发明”,中国有多少多少了不起的地方，则有问题。指出缺点和不足，可能更为重要。

我并不主张将传统文化简单二分，我甚至反对说传统文化中有“糟粕”。任何文明都有其时代性、民族性，不能以今天的标准衡量过去。所有的文化遗产，我们都有必要学习和了解，但这并不等于说我们要继承所有的文化遗产，让所有的文化遗产都落实在现实生活中，这既不可能，也没有必要，甚至应该反对。我们应该明确意识到，完全依靠传统文化的遗产，是无法完成国家现代化转型的。但目前对传统文化的膜拜之风，让人忧虑。比如，提倡复兴儒学，而众所周知，儒学的一些基本精神与现代文明是不契合的。在全球化时代，一个民族和国家的发展能力，主要是看她的学习能力，一个不善于学习的民族是没有前途的。更为重要的是，一个真正成熟的民族，是一个能自我反省的民族，一个能解剖自我的民族。而一个缺乏自我反省的民族，同样是没有前途的。

二是在对历史基础知识的介绍方面存在问题，不仅教科书中非真实的乃至错误的历史知识还比较多，而且将历史课与政治课混为一谈。历史学者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应该努力还原历史事实的真相，将真实可靠的历史知识告诉学生。

首先，历史事实只有真假之分，我们必须把真实的、正确的历史知识交给学生，学生才能知道客观的历史，才能明辨是非。历史学家最重要、最有价值的工作就是记载并考证真实的历史知识，如果不辨真假，历史学就没有存在的价值。其次，应将历史课作为一门普通的基础知识课，作为每个公民必须学习的课程，不宜将历史课作为政治

课，否则第一条难以实现。最后，历史教材、历史课程必须及时更新，随时吸收学术界的最新研究成果。例如，某版历史教材写道：“1840年6月，英军舰队开到广东海面，进行挑衅，鸦片战争爆发。林则徐积极防御，英军无隙可乘，就沿海北上。”这种说法缺乏充分的史料证据，这样的描述使一般读者相信林则徐一定能打败英军，鸦片战争中国的失败是因为腐败无能的清政府打压广大爱国群众和官员。这在历史知识上是误导。把英军北上的原因归于林则徐防御严密，无隙可乘，毫无根据。真实原因，一是林则徐对对手的实力以及当时国际关系一无所知；二是英军北上的实际原因是英军见在广州同清政府斡旋无效，而执行了外相巴麦尊的训令而已。1840年2月20日，巴麦尊致海军部的公函中称，在广东“不必进行任何陆上的军事行动”,“有效的打击应当打到接近首都的地方去”。作战方案为“在珠江建立封锁”,“占领舟山群岛，并封锁该岛对面的海口，以及扬子江口和黄河口”。

我们常说，教育是提高国民素质的根本途径。然而，要想真正实现这个目标，最根本的是，必须首先在教科书以及各种读物中传播真实、正确的历史知识，然后在课堂上教给学生，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达到提高国民素质的目的。

(作者为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