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世纪,罗马帝国在遭受外族的重重打击后,奄奄一息。彪悍、粗犷的蛮族如风卷残云般吞噬着古代灿烂的文明。476年,西罗马帝国已经走完了其最后的岁月,寿终正寝。然而,刚从罗马帝国分离出来的东罗马帝国即拜占庭帝国,却并未受此影响,它像一艘巨轮,固若金汤地回应着蛮族浪潮的冲击,传承着古典文化的精髓,吮吸着东方文化的养分,成为当时最有教化的国家,欧洲知识和文明的圣地。
拜占庭文化是西方古典文化、基督教文化和东方文化三者总汇的结果。虽然基督教文化影响巨大,但由于教权始终未能超越世俗政权,因而拜占庭仍能保持珍贵的人文火种和强大的创造力。在西欧进入黑暗时期之时,它宛如一颗璀璨的明珠,闪烁异彩。
拜占庭原是古希腊商业殖民时代建立于地中海东部的一个小城。它坐落在博斯普鲁斯海峡西侧,东扼黑海关口,西瞰色雷斯平原,南临马尔马拉海,北靠“黄金角”海湾。与生俱来的独特地理位置注定其要得到历史的青睐。4世纪初叶,雄才大略的古罗马君主君士坦丁力挫群雄,统一天下,并将帝国东都锁定于欧亚两洲相交的拜占庭。330年,拜占庭用“君士坦丁堡”的名字记录下君士坦丁大帝一生的伟绩。拜占庭的历史也因为君士坦丁堡的建成而绽放千年之久的辉煌,而后世的学者也常常以“拜占庭”来写就以君士坦丁堡为核心的东罗马帝国的盛世余晖。枕着帝国的温床,拜占庭文化经历了4—15世纪的演变,从自我完善到融会贯通,最终实现伟大的复兴,直至1453年才被奥斯曼土耳其的军队无情地消灭。
为拜占庭文化打造卓尔不凡的历史空间的最伟大人物是君士坦丁和查士丁尼。君士坦丁在拜占庭之上构筑“新罗马”,点燃的不仅是对未来盛世的希望,而且是人们心中一触即发的尚古情怀。君士坦丁堡见证着人们对古典文化发自肺腑的狂热。古典建筑中流行的大理石柱廊随处可见,希腊式阳台使整个城市建筑群显得格外典雅庄重。全城主要街道、广场和建筑物前都布满了美轮美奂的古典艺术品,正如历史学家吉本所述:“一切能有助于显示一座伟大都城的宏伟、壮丽的东西,一切有助于为它的居民提供便利和娱乐的东西,在君士坦丁堡这座城市的四墙之内无不应有尽有。”在君士坦丁时代,拜占庭是欧洲、亚洲、黑海和爱琴海贸易之路的枢纽,世界各地奇珍异宝的集散地,不同肤色的商贾络绎不绝,光灿炫目的金币涤**了跋涉的劳苦,异域的风情照亮了不夜的欢乐。在这座百业俱兴的“沟通东西方的金桥”上,无休止地上演着有声有色的中世纪难得一见的富庶与繁华。君士坦丁堡的风光异彩引来了整个地中海世界关注的目光,文人墨客云集于此,品读汗牛充栋的古籍,瞻仰不计其数的文物,叙史论史,探究学术;从百官到布衣,从老叟到孩童,学习古语蔚然成风,拜占庭的文化正披着古典的盛装,踏着自己的节拍,随着地中海的清风翩然起舞。
雄心勃勃的查士丁尼是拜占庭帝国的骄傲,他承继了罗马帝国的遗风,以其毕生精力重现罗马帝国的荣光。他或许不曾想到,其精心编纂的《查士丁尼民法大全》是世界立法史上的重大创举,人类文明发展的里程碑。他所经营的帝国可以消失,但在其主持下编纂的法律,却逾千古而犹存,对后世文明尤其是近代文明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当西欧的基督教教会对古典文献进行疯狂的破坏时,东部的拜占庭文化却成了照亮西方世界黑暗时代的灯塔,千余年间保持着盎然生机。在拜占庭文化殿堂里,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智慧火种有幸传承万代,愈久弥珍的古典名著再次被珍藏,被模仿,被引述。
拜占庭人把历史看成是引人入胜的文艺读物,喜爱用文学演绎史学,其灵感和气魄虽无法与古希腊人相媲美,却也透出少有的生动诙谐,优雅别致。查士丁尼时代的文史巨匠普罗可比曾无比陶醉于《荷马史诗》音乐般的美妙,君士坦丁堡学而不厌的光阴,充满希罗多德、修昔底德灵魂的文风,无不成就了他传世的美名。古希腊史家记人事而非叙神事的世俗化传统在他的笔下发扬光大。在其著作《战史》中开创丰功伟业的查士丁尼,在《秘史》中却遭到了他辛辣的嘲讽和无情的指责。尽管如此,可谓“双面史家”的普罗可比还是用其生花妙笔把查士丁尼时代的拜占庭栩栩如生地刻画在悠悠历史的长卷之上。既是学者又是皇帝的君士坦丁七世,在其当政时期就组织编著了《国家管理规则》、《宫廷礼仪》和《帝国的行省》等著作,亲自写就了《巴塞尔一世传》,为后人研究拜占庭历史提供了丰厚的材料。
在拜占庭人眼中,哲学是有关神和人以及他们的相互关系的知识,可以让人和神贴得更近,哲学是万般艺术的艺术,是各种科学的科学。思想来源上的折中主义、本体论上的神秘主义、认识论上的直觉主义和伦理观上的人神结合,让新柏拉图主义的理念炙手可热。普洛克罗从中领悟到了宇宙从高到低的存在和感知世界的局限,而菲洛普诺斯则在亚里士多德智慧的启迪下发现了另外存在的“灵魂”世界和宇宙前行的原动力。当主张整个世界和所有人共享同一理念并服从同一“道”的理性心灵成为官方哲学时,禁欲节制、服从忍让、仁爱慈善就逐渐成为基督教伦理的核心。基督教神学、犹太教神学和古希腊哲学在碰撞融合中产生了新的思想。拥有阿拉伯血统的拜占庭思想家约翰,用这些新的思想撰写了《知识的源泉》,给后世神学家托马斯·阿奎那带去了创作《神学大全》的满腔热血。拜占庭的皇帝始终用至高无上的权威将基督教的信仰纳入社会生活的范畴,多彩的思想在神圣信条编织的网中收起了翱翔的双翅。在西欧,当教会凭借经院哲学、蒙昧主义、禁欲主义三大绳索捆绑人们焦躁不安的心绪时,一场旷世持久的毁坏圣像运动让拜占庭教会面对罗马教会凌驾一切的光华时黯然失色。
中世纪的基督教教会总是想给世俗权力和精神生活加上种种束缚,然而虔诚的信仰却没有抵挡住拜占庭前行的步伐,教俗文化虽如水火般相克,却在不同的天地里成就着自身,共存并荣,勾画出拜占庭文化独有的风韵。拜占庭人正是在如此对立的文化氛围中接受着西方古典传统与基督教神学的洗礼,世俗与宗教的教育之门向一切帝国臣民敞开。《圣经》与《荷马史诗》成为基础教育中不可或缺的诵读范本,培养探索真理、传播真理的有识之士是无所不包的高等教育永恒的主题。名垂青史的大学者在教俗文化中游刃有余地畅行,只了解神学的教士或对宗教问题无知的世俗作家都难登大雅之堂。人人渴望泛起教育之舟驶向文明的海洋,在对挚爱的古典文学的研究中提高精神生活的质量,点亮生生不息的文化火炬。
“垄断的天堂,特权的天堂,家长式的天堂”——有人这样描述拜占庭帝国,然而“天堂”毕竟是世俗的人们创造出来的概念。在这个概念里,有为真理而激动的俗人,有为新发现而高呼雀跃的学者。拜占庭人虽然并没有像古代希腊人那样在自然科学领域做出惊世之举,然而他们还是在不断应用先辈成果的过程中,为人类的知识宝库增添新的财富,用古人的智慧之光去照亮“天堂”里的灵魂。
塞奥是拜占庭著名的数学家和天文家,更是拜占庭自然科学大厦的奠基人。希腊数学家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托勒密的《天文学大全》正是通过他的注释才得以广泛流传,使其跨越时空,接触现代人的目光。与古希腊学者以智慧锻造的理论相比,拜占庭人将理论与实际相结合的实践观则加重了知识对社会生活的价值筹码。他们不断采撷古典希腊的医学硕果,热衷于养生和预防,健康科学的生活观念遍及帝国境内。干湿冷热四气失调,疾病自然乘虚而入,聪明的拜占庭人最懂得发掘大自然开出的药方,用胡椒调肝脾,用青草除口臭,用艾蒿洁空气,生命在细致入微的调养呵护下彰显出存在的意义。
拜占庭是一个充满基督教化的国度,基督教的思想深深地融会于艺术之中。无论是镶嵌画、壁画、纺织品还是建筑、音乐和舞蹈等,无时无刻不是为了荣耀基督,从而展现其神奇魅力而创作。形式上的高贵、豪华烘托出内容上的神性和庄严,在东方艺术的熏陶下,拜占庭喜欢色彩而不喜欢造型,迷恋装饰而厌弃写实。崇尚自然纯朴和谐之美的古典艺术让位于着力表现抽象精神、神圣情感的拜占庭艺术,艺术不仅仅为悦目而延续,而是开启思索的金匙,让人在有形的作品中获得隐藏许久的无形顿悟。拜占庭的镶嵌画和壁画取代雕刻而装点教堂,它们注重传神,只求“得意而忘形”,宗教故事是其永远的主题,画中基督、圣母圣子在美丽的光泽中平添了神秘气息,虔诚的教徒从色彩鲜艳的图画里寻求对上帝的理解。在享有“欧洲明珠”、“中古时代巴黎”美誉的君士坦丁堡融汇了各种艺术的杰作,可谓用拜占庭艺术美饰的大都会。建筑艺术的经典之作,查士丁尼时代修建的圣索非亚大教堂便坐落于此。来自米利都的建筑设计师安提密阿用大小不同的穹顶连续构成开阔高大的内部空间,拱顶的窗户透射出来的束束光线,恰似一道光环托着巨大的穹顶漂浮于空中。地面、墙壁、廊柱、门窗无处不是精雕细刻。主厅明亮宽敞,走道曲折幽深,驻足仰视,顿觉自身之渺小,上苍之博大。如此奇妙的景象,增添了崇高、神圣的气氛。这一欧洲文明宝库中的艺术瑰宝是一万多名工匠,耗尽五年多的光阴,用智慧和血汗堆砌而成的。人们不愿意将金碧辉煌的高大建筑与曾经的挥霍奢侈相提并论,然而历史却似乎在告诉人们:承载着艰辛和痛苦的艺术更令人心动和令人神往。
拜占庭文化历经一千多年的发展和兼收并蓄,如燃烧的中古文明火把,照亮自己前行的方向,并将光华撒向巴尔干、意大利、斯拉夫世界以及西欧广大地区。拜占庭人自信而不狂妄,虽沉浸在文化带来的优越感之中,却向身边的一切文化敞开宽大的胸襟,吸收,改造,为我所用,带着古典的烙印却又不失东方的神秘。当拜占庭帝国风光不再时,文化却可以跨越国与国的壁垒而缔造有别于西欧的东欧世界。同时,拜占庭给西欧带来的震撼也叩响了西欧通往崭新的精神世界的大门。毁坏圣像的喧闹,十字军洗劫的混乱并未阻断拜占庭文化西行的路途,当奥斯曼土耳其挥舞着弯刀在巴尔干渲染剑拔弩张的干戈时,拜占庭的知识分子以深厚的古典学功底铸就满腔豪情,踏上西欧的土地,在意大利拨动了复兴古代文化艺术的心弦,近代欧洲的第一道曙光穿透中世纪的迷雾普照大地。著名学者巴尔拉姆在反击奥斯曼人入侵的游说演讲中,用丰富的古典知识赢得了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文学三杰之一的彼特拉克的赞誉。彼特拉克把他称作思维敏捷的“杰出的演说者”。皮拉杜斯完成的《荷马史诗》新的拉丁译本,被文艺复兴的巨人薄伽丘看作当时“最伟大的希腊文学活权威和希腊传说故事取之不尽的档案”。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浪潮中搏击的人文主义者坚信,隔亚得里亚海相望的拜占庭帝国是封存古代文化的恢宏殿堂。
拜占庭文化跨越千年的蹉跎岁月,在学术和艺术中留下了光辉的遗产,它用力量和智慧呵护着神圣的地中海东部世界,它的成就远远超过同时期的西欧,在欧洲中世纪历史上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历史学家吉本面对掩埋在历史尘埃中的拜占庭,断然落笔,不知所措。然而当我们拭去尘埃却陡然发现,在拜占庭文化的光辉形象面前,中世纪的幽灵消逝了,“惊讶的西方”迎来了新的世界。昔日的荣光不止闪现在人们的记忆中,而且化作颗颗明珠洒落在人类历史文化的长河里,熠熠生辉。
[1] 与郑雪蕾合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