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找个诸君此前从未思考过但听着也会有兴趣的问题,并不容易。自从两三年前发表了《食物与心脏》[1]一文以来,我一直在思考食物与日本人的精神生活之间有着怎样的联系。这一次,我想以正月的“杂煮”为材料,继续探讨一下这个问题。
“zoni”一词,无论谁来写,除了“杂煮”也写不出其他汉字。然而汉语是后来引进日本的语言,一般认为是从中世才开始引进的。所以我们可以就此提出两个问题。其一,如果“饼”的这种食用方式,与其名称一样是后来的产物,那么以前在祝贺新年之际吃的是什么呢?其二,如果风习的存在早于其名称,那么以前又是如何称呼“zoni”的呢?这两个问题也许看起来都有些寡味,但既然无法回答,我们就不能轻视,我甚至认为这正是接近思想史中重要内容的难得的线索。若非对这些问题基本能够予以回答,实际上是无从断言其是否无味的。
我的方法是从收集和比较全国范围的不同事实着手。而且我认为在调查琐碎的具体做法之前,仅凭其名称,就能有个大概的预估。对九州的诸君而言或许太过普通,但这一地区的许多地方称“杂煮”为“naorai”,当然各地也有一些口音上的变化。例如,熊本县的玉名郡称之为“norya”。在肥前的平户,“norya”也指正月的“杂煮饼”。福冈县的各岛以及芦屋地区,称新年头三天的“杂煮”为“o nourai”。在同县南部的山村,“noure”指吃“杂煮”,但因为同时也一定会伴随着饮用“祝酒”,所以也有人认为“noure”是指饮酒。佐贺县的方言集中说“o norya”是正月的酒,便是为此。
有的家庭即使在祝贺正月之外,也有“naorai”的做法。例如,五岛的福江附近,除夕深夜煮食“杂煮”被称为“nyaura”,而在村祭的夜里,“神主”与“宫总代”等同席饮食也被称为“nyaura shiki”[2]。筑后[3]地区知名的高良玉垂神社的“鬼追式”,是该社的祭礼,在旧历正月七日举行,这天夜里“松明mawashi”的参加者进入“酒馔所”领受“神馔”并食用,这种做法被称为“onore”。
日本东部没有将“杂煮”称为“naorai”的例子,但“naorai”这个词在民间流传甚广。例如,信州的南安昙郡,每月十七日的山神祭日供品被称为“nore”,尤以三月或五月的十七日为重,此日一定要用米粉制作“团子”,孩子们也称这种“团子”为“nore”。他们清早将“nore”拿去敬献给山神,祭祀仪式结束后则分而食之。福岛县的石城郡,则称之为“o nori”,因为其“团子”是生的且柔软,黏糊糊的,他们的这一称呼中也带有“糊(nori)”的感觉。因为祭祀结束后,山里的乌鸦会来啄食供品,所以当地有“仿佛乌鸦踩着了o nori”这样的俏皮话,用来揶揄穿着白色“足袋”的肤色黝黑的男性。我认为这些本来是“naorai”,后来也成为其供品的名称。例如,相邻的石川郡就将正式集会之后举办酒宴、大家同饮共乐称为“naore”。
千叶县的夷隅郡,旧历十月十八日制作的供神的“饼”,被称为“御十八夜饼”或“o norai”。和歌山县的东牟娄郡,将用新收割的糯米制成的祝贺用的“饼”称为“nourai饼”,而具体时机有的村落是在八月十五日,有的地方是在收割结束的祝贺仪式那天。
也许是这一名称的意思逐渐被遗忘,所以才被局限于最为难忘的某一天的供品之上吧。例如,冈山市的近村,撤下敬献给神的供品并分而食之的做法,本来都被称为“o norae”。其中尤以初冬“日待”[4]这一天的“o norae”的做法最为独特,即要用草绳割开,并在割口粘上“御洗米”。而孩童们往往在记忆名称时联想起此日,所以日后渐渐 “o norae”也被认为只是指这一天的行为了。
“naorai”是历史悠久的日语,在众多的日语词典中也有对其的说明。在祭祀结束后将敬献于神的种种食物分而食之的做法,不知从何时起,成了我邦的“naorai”。对此,有着确凿的证据,是无须存疑的。只是关于其由来被解释成是斋戒结束而回归平常的生活,这一点让人心里不踏实。特意将属于神的东西拿来自己食用,很难想象是一种分离的方式。这样的事情,没有必要马上下结论。不妨在了解更多此前未知的事实后,再仔细考量。
我们新近了解的事实有:分食祭祀神灵的供品的做法,时至今日也是普遍的情况,有很多地方依然称之为“naorai”,正月的“杂煮”似乎也是其中之一。如今有很多家庭虽然一定会吃“杂煮”,但却并不祭神。而如今我们在“杂煮”中使用的“饼”,也并非献给神灵的“饼”。如果自古便是如此,是无法产生九州那种“naorai”的用法的。
其实元旦一大早就吃被称为“杂煮”的食品,想起来略有些奇怪。而里面加入的萝卜或是芋头等各种材料,如果没有特别的理由,也不像是新年的食物。
以下是我的解释,而且自信大体无误。这是在认为“年越”即一年的分界是半夜的零点之后,我们想法上的变化所致。在农村,现在人们还将“前天晚上”称为“昨天晚上”,这说明从前第二天是从日落时分开始的。因此新年的第一餐是现在所谓除夕的“年夜饭”,东京地区将之称为“o sechi”,这时须祭祀神灵,郑重用餐。而年关算账总是容易无法按时完成,以敲响一百零八下钟声为旧年结束的外国方式,对于城市居住者甚为方便,于是除夕的“o sechi”也失去了其意义。从前是将敬献神灵的食物撤下,留待第二天早上的新年第二餐由家人分食的。也有地方将“杂煮”称为“mochizui mono”或是“otsuke mochi”,但只限于婚礼或其他时机,在正月还是称“杂煮”为“zoni”的地区要范围广得多。而盆节时被称为“atsume jiru”[5]的食物,是将各种材料煮在一起,其实也一样是供品的集合,也许只是为了区别,原本应该是称作“atsume jiru”的地方,正月特地使用了“zoni”这个新词吧。相同的食用方法,在正月四日或七日的“杂炊”上也能看到,但其名称是“fuku wakashi”[6]“fuku iri zoni”[7]或是“ochi ire”[8]等。东京以南的海岸一带,将正月前三天的“汁(shiru)”称为“o kan”,青森、秋田二县则称之为“kai no shiru”,都是将各种食材杂然混入的食物。敬神的食物由人分食,是为了实现二者的连接与共同,而如今大小神社的“直会(naorai)”,原本也只是单纯的“神主”的特殊利益,并非粗俗之事。“o kan”“kai no shiru”与“naorai”等词,如今其意义都不甚明了,但这也意味着当其变得清晰之时,又将有一些新的知识能够添入我们的人生。正月对我们而言,依然是充满希望的月份。
(昭和十一年一月《一桥新闻》)
[1] 本书第一篇。
[2] 柳田在此将“shiki”视为“shiku”(有“举办”之意)的名词形式。
[3] 古国名,请参考附录二。
[4] 旧历的一、五、九月的十五日或农闲日,“讲”的成员集于“头屋”家中,彻夜斋戒祭神,直到日出的仪式。
[5] “atsume”是动词“atsumeru(集中、聚集)”的名词形式,“jiru”是“shiru(汁)”发生浊化后的结果。
[6] “fuku”是“福”,“wakashi”是“沸腾”之意的“wakasu”的名词形式。
[7] “iri”是“放在里面”的意思。合起来是放有“福”的“杂煮”之意。
[8] 柳田在这里将“ochi”当作“mochi”的变音,“ire”是“放入”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