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mori”“盐mori”(1 / 1)

食物与心脏 柳田国男 2202 字 4个月前

初到东京最先记住的,是动不动就指望别人请客吃饭的人常挂在嘴边的“ogore、ogore”,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是非常新鲜的说法。本来是“书生”[1]之间的流行语,却让人感觉是从什么地方的农村带来的说法,但其实从前江户的时髦分子,也经常用“ogoru(奢ru)”这个词来表示在酒食上花钱。这两种用法应该是有某种联系的,但并非是同样的意思。如果加以注意,也许能够从近世的文艺作品中,发现这一用法变化推移的痕迹,但并不存在仅仅在请人吃饭的情况下使用“ogoru”的用法。

东京是个讲究饮食的地方,在酒食方面存在种种奢侈(ogori)的现象,这是事实。然而单单将向他人提供饮食称为“ogoru”的理由还不明了。不久前有人送了我一本名古屋的女子师范学校编撰的《爱知县方言集》,其中提到东京年轻人说的“ogore”,在名古屋市的说法是“omorya”。也许这两个说法只是碰巧相似,将来有人能证明所谓名古屋的“omorya”只不过是“ogorya”的讹音,那么我的想法也就只是一种臆断,“ogore”出自“omore”的假想也就难以成立了。但至少“moru”这一动词,能够更好地表达本来的心情。对此,我有证据。虽然今天已经不常使用了,但“moru”原本就是“供人饮食”,即与他人分享食物之意。

古老的用法,还保留在“doku(毒)wo moru”(下毒)、“kusuri(药)wo moru”(喂人吃药)等说法之中。一些辞典中对“moru”的解释是“指装入器物之中,使之充盈,后也转指让人食用其中盛放的饮品食物”。这种解释,是从其汉字表记“盛”字的文字说明入手的,而实际生活中的用法要广泛灵活得多。例如医生开药(“药wo moru”)这一说法,完全不涉及什么盛放的器物。“酒wo moru”(劝酒)的说法如今已不常见,但依然以复合动词“mori tsubusu”(灌醉)的形式得以保留,而自古以来就没有将从酒壶倒入酒杯的动作称为“moru”的。

日语将酒宴也称为“saka(酒)mori”,这里的“mori”,只能是提供之意的“moru”的名词形式。《旅行和传说》的“婚礼习俗”特辑中曾有报告说,在奄美大岛的祝言之日有主客一同舐盐的仪式,被称为“盐mori”,另有“水mori”一事。这些都以鲜活的实例向我们展示了“mori”的本意即为饮食的分与及共同享用。用汉字的“盛”字来表记“mori”,自从源兼盛、平清盛的时代[2]便已有之。也许按照文字学家的说法,“盛”字乃器物中载有食物之象,是后来分而食之的基础。但我们不妨再追问下去,“moru”的目的又是什么?在中国恐怕也是为了敬献神灵,或是向宾客提供自家的食物吧。而在日本,为此并不一定需要像样的容器,若是旅途之中,甚至可以只是米槠的叶子[3]。应该是在向人提供(“moru”)食物这一形式稳定下来后,才渐渐讲究盛放的状态,比如高高堆起如同小山。我想汉土的“盛”字,恐怕也经历了同样的意义转变吧。

问题是另外一个被称为“moru”的动词,即采摘树上的果实之意的“moru”,是否是同一词语分化而来呢?在“群鸟采食(mori hamu)朴树果”[4]这一古诗中被吟诵的“moru”,如今在南岛各地依然被使用,在中国地区也以“boru”的形式残存着。两者之间最大的差异是,前面提到的彼“moru”是指甲将食物分与乙,而此“moru”则是指按照自己的愿望任意取用。如果我们上溯到自然物产最为丰饶的时代,想象先有无主与所有之界限混沌未分的状态,先出现了私有观念,之后才伴随种种的消费,那么不但这两种“moru”的意思远比今天要接近,而且也许“守(mamo)ru”中的“moru”也原是与这二者有着相同的源头,到后来才出现意思的分化,并各自发展至今。

对此虽然还难以轻易断定,但至少“moru”这一动词的出现比器物更为古老,木碗、小碟等器皿不如说是因其需要而在后来被发明制作出来的,这一点我十分确信。等到餐具渐次丰富起来,这个词却被限定在容易看到的外形之上了。但在我国,其最初的目的绝没有消失,在极为特殊的情况下,保存了明确证明“moru”的本义即为“侑(susu)meru”(劝人饮食)的例子。尾张名古屋的“o morya”便是其中之一,也许今天年轻人嘴里的“ogore、ogore”,只不过是对这样的地方语言的并不成功的模仿。总之,这样的语言能有所保留,是再幸运不过的事情,也希望大家不要轻慢以待。

“moru”一词的使用频率,即使在今天也并没有减退。像日本人这样总希望与别人一同饮食的民族,甚为少见。现在用来代替“moru”的说法中,最常见的是“go chiso(御驰走)suru”[5]。“驰走”这一汉语的本义颇为宽泛,大致相当于今天的“款待”。实际在农村,即使是接受食物以外的赠予,说“gochiso sama”的也大有人在。而说“tabesaseru(食saseru)”“kuwaseru(食waseru)”[6]显得颇为失礼,用“ageru(上geru)”“wakeru(分keru)”“dasu(出su)”[7]又无法精确地表达出主客共食的心情。就这一点而言,我们的国语是有些退步了。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我们放弃如此需求旺盛的日常用语,而用别的词语来代替,这是一个很好的研究课题,但日本的语言学还尚未成熟到能够回答这样的问题。“moru”被其他词语替代,是因为使用过于频繁而使其印象不再鲜活,还是因为大家相互间都对对方的心情了如指掌,无论替换为怎样的说法都并无实际影响?总之,越是重要的词语,越是变化迅速,难以保留古老的形态,这一小小的“moru”绝非孤例。又或者是因为过于普及而变得流俗和轻慢,无法表达出尊敬恳切的心情了,所以“moru”才渐渐消隐。但另一方面,应该是其被动形式的“morau”这一动词,却在京都大阪流行起来,甚至可以说有些泛滥成灾。在东京,人们总感到“morai masu”[8]的说法比较随意,所以逐步改为“mite itadaku”(请看)、“itte chodaisuru”(请去)等颇为奇妙的形式。但细想之下,这也是此一时彼一时而已。在当初“moru”和“morau”还在同一水平时,对地位高于自己的人说“shite moraimassa”(请为我做)也许会感觉有些失礼,但之后也有着自认卑下而使用“morau”的时代。如果将“moru”一词变得陈旧过时、不复优雅,视为给予的一方变得傲慢无礼、盛气凌人之后的变化就不难理解了。在“morau”几乎变成口头禅的近畿地区,“moru”一词无法流行,也许正是因此。这是敬语的变迁这一复杂现象的一个片段,也是只有日本人才能够予以说明的颇有趣味的问题,是其含苞待放的“蓓蕾”。

称乞丐为“morai”的用法,在江户初期的文学作品中已经可以见到,京都地区也曾甚为常见。在今天的方言中,只有在喜界岛这样边远地区的农村才能见到,在中心地区早已经分化为“o morai”“mono morai”等特殊的形式,而即使这样的残留也正在变为死语。颇为难得的是,在日本东北地区,“morai”至今仍然明确地保留着“亲戚故旧”的含义。佐佐木君的昔话集中,动物之间的互称都是“猫morai”“蛙morai”等。近来在普通的对话中,“morai”已经被“keyagu(契约)”一词代替,也有了“oi,chimi(君)”[9]等新的叫法,但在比较郑重的场合,至今也还使用着“morai”一词。岩手县的《衣川村志》中“o morya,即御诸亲,指新郎的双亲、娶亲当天与新郎一起到新娘家中的人”的记录,并非新的发现。数十年前成书的仙台方言集《浜萩》中已经有“moroya,又称为moro oya(诸亲),新郎之双亲,新娘之双亲,相互称以诸亲”的记载。这些记录想来是因为只有婚礼的场合才需要这样的称呼,故而认定只与“亲(oya)”有关,不用于其他亲戚,而在当地“moroya”极个别的情况下也会说成“morya”。但一方当面称另一方为“moro oya”,实在无此可能。也有旁观者认为该称呼限定在今天的所谓“morai kata”,即将媳妇或是女婿接进家门的这一方。但事实上当事人是双方互称为“morai dono”的,所以这种理解也颇为勉强,有些牵强附会。

这都是“mori”“morau”的本来意义,即双方通过分享同一种食物,将其摄入体内,而新创造出肉眼无法看见的联系这一目的,在不知不觉间被淡忘的结果。又或者是更多的人将“morau”理解成一味自我卑屈,任由对方跋扈的行为所带来的结果。虽然这些习俗只剩形骸,但日本东北地区还保留着其当年的影子。而我,希望能将这一古老习俗重新唤醒,让其至少成为我们精神上的食粮。居住于泉州[10]堺市这一历史悠久的港口的诸君,最近经常说“morai tai”(想获得)[11]我的稿件。我有着关于前代的浅薄知识,以及与之相关的少许想法。以前只是独自回味,但既无益于身心涵养,也无助于益寿延年。希望能通过此篇小文,尽量多获得些同学共进之辈,即日本东北地区所谓的“morai dono”,将之变为更有意义的人生事业。当年的平家,代代在其名中设一“盛”字,以期一门之繁荣,也曾得偿所愿。若不是出现了净海、入道[12]这样墨索里尼式的人物,也许能更加兴盛。而如今在南海之滨的岛上,还生活着据称是其后裔的岛民。有朝一日,我们定将聚集他们曾百般期待的强有力的“morai”(伙伴),摆设此国家学问知识的盛宴,而在此之前,无论个人怎样刻苦勤奋,恐怕也无法免除只是出于私欲的指责。因此,“moru”(分享)是我们的一种深深的乐趣。希望诸位千万不要将其错认为是“ogoru”(请客)了。

(昭和十一年三月《口承文艺》)

[1] 指日本明治、大正时代寄居于大城市殷实人家,以帮助做家务来代替房租和饭费的农村出身的大学生。

[2] 指平安时代。柳田这里的关注点是他们的名字中都带有“盛”字,读作“mori”。

[3] 出于《万叶集》中有间皇子所作的和歌。

[4] 《万叶集》和歌中的一句。

[5] “suru”本身是做、干的意思,在日语中很多名词后加“suru”可创造出相应的动词。

[6] 这两个词是表示吃的动词“taberu”和“kuu”的使役动词,意为“使吃、让吃”。

[7] 这几个词都有“给”或“分给”的意思,但使用范围不限于饮食。

[8] “masu”是礼貌语中动词的词尾。

[9] 相当于“喂,叫你呢!”。

[10] 古国名,请参考附录二。

[11] “tai”接在动词的连用形式(与动词的名词形式同形)后表愿望。

[12] 净海指平清盛,净海是戒名;皇族或公卿虽仍在俗世但剃发着僧衣者被称为“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