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因声造字(1 / 1)

汉语拼音化思潮可追溯到清末,大体又分作两个源头。一个是切音字运动(详见第一章),另一个是一批信仰无政府主义的海外留学生,特别是在巴黎办《新世纪》的吴稚晖等人所提出的汉字必废、中国应采用“万国新语”的主张。从整体上看,后者较切音字运动要激进得多,而当时在国内的实际影响并不如切音字运动。

新文化运动期间,随着白话文的普及,各种新思潮迅速风行,反传统观念甚嚣尘上,语文改革成为时人争论的焦点。其时最极端的一种意见是废汉语,采用“世界语”或其他一种外语作为“国语”(参看第五章)。唯此与现实差距太大,即使在最激进的人士中,多数也对此并不乐观。在这种情形下,汉语拼音化思潮在20年代早期盛极一时。到了三四十年代,随着中国字拉丁化运动的兴起(参看第五章),汉语拼音化达到了另一个高峰。

整体来看,虽然汉语拼音化的具体方案差异很大,具体程序也有缓急不同,但要求废汉字的理由大同小异,可概括为应用和学理两个方面。前者包括三点:一是难记、难写,浪费时间;二是不便于检索和机械化(印刷和打字);三是和西文拼音方式完全不同,不利于接受西洋文明,特别是科学。后者则大体不出章太炎转述的斯宾塞学说的范围:从文字和语言的关系看,文字是语言的符号;从文字自身的发展过程看,从象形到拼音是进化的必由之路。对此,第一章已经做过一些讨论,本章则进一步将其扩大至对整个汉语拼音化运动的考察。

前边说过,从切音字运动开始,“文字是语言的符号”一语就被反复提及。但大多数人只是将其作为制作切音字的理论依据和指导原则,并未得出汉字应被废弃的结论。新文化运动后,同样的言论再次出现,结论已是颠覆性的了。傅斯年(1896—1950)说:“语言是表现思想的器具,文字又是表现语言的器具。”既是器具,则当求其方便。“我们主张废止文言,改用国语,只因为文言代表思想是不方便的。汉字改用拼音的道理也是如此。”[61]魏建功也说,语言是“留声”的符号,文字是“留形”的符号。“留形的符号本是把留声的符号由嘴里写到纸上而已,所以文字原本是将语言记到纸上的东西”,乃是“符号的符号”。在文化变迁过程中,语言是先导,文字是追随者,“语言不绝的进化,文字也不绝的进化”。汉字的拼音化是“进化的趋势”决定的。[62]汪怡(约1875—约1960)讨论中国文化何以“落后”时,也归咎于此:“文字语言本是一事,口说的语言和手写的文字能够一样,方可适用”;中国字不达言,自应淘汰。[63]

这一说法也成为中国字拉丁化运动的理论基础。瞿秋白(1899—1935)专门阐释过这一问题:“‘文字和言语一致’的科学上的基础是:思想是没有声音的言语。虽然有些科学是要用图表、公式等的形体来帮助思想,可是声音和言语是最主要的工具,没有这种工具是不能够会思想的。”这也可以在汉字发展史上找到证明:形声字的出现“足以证明文字的主要作用始终是声音的记录”。当然,文字必有形体,但“纯粹的形体决不能够适应稍为复杂一些的思想,形体的辅助作用固然是必要的,然而始终只是辅助的作用”。他还用最为新潮人士所不喜的道教符箓打比方:“只有道士画符可以不用声音,但是,符箓正是最混乱最昏迷的‘思想’的象征。”[64]换言之,清明的理性是和“声”而非“形”连在一起的。

20世纪三四十年代,这个观点更是到处可见。1935年一篇介绍中国语拉丁化的文章说:“文字应该是语言的直接记录,我们看着了一定的简单的符号,便能知道这是代表某一个声音,但是中国汉字却不能达到这个目的。”[65]另一篇文章也说,“因为文字是记录语言的工具,语言是声音的组合,所以文字也就是用一些符号来记录这些声音的,而不是把声音写成一些不相干的图形,令人‘玩味’的”;然而汉字却只是“图形”而非“录音的符号”。[66]1946年,在上海《时代日报》的一次征答活动中,一位支持废汉字的读者表示:“语言是有声无形的交通工具,代表语言的文字自然应当注重声音。……要使人民大众能看、能读,非采用拼音文字不可。”另一位则说:“文字既然是代表语言的,而语言又是人的声音化了的,所以改革的途径一定得从人的声音这方面找出路。……所以拼音化是所有方法中最合理、最正确的一种。”[67]20世纪50年代,终于部分接受了汉语拼音化观点的吕思勉说:“文字既必代表语言,则分析语言,求其音素,而据以造字,自为今日必由之途径。”[68]

从19世纪末以来,“文字是语言的符号”这一观点先被用来制造汉语切音字,继而又被用来将汉字改为拼音文字,文字改革的目标不断激进,这一理论却始终是活跃的能量源。从专业语言学家到支持这一运动的普通读书人,都把它当作一个脱口而出的立论前提,且到后来便有些不容置疑的味道,其普及程度之高,可以想见。

汉语拼音化的另一个理论基础是历史进化论:从表形到表音是人类文字演进的共同道路,汉字自不能例外,且事实上也已体现出此一趋势(参看第一章)。如果说“文字是语言的符号”是从应然角度证明汉语拼音化之必要性的话,这一论据就是要从实然角度证明其实际的可能性。

在1925年的一篇文章中,钱玄同提出,“文字本是记载语言的符号,语言是用声音组成的,所以文字应该就是表示声音的符号——所谓‘音标’”。只是由于古人蒙昧,“不会分析音素,制造音标”,只有使用象形、指事、会意法造字。周秦之际,随着学术思想的发达,“这种野蛮的文字早就不能适用了”,于是产生形声、转注、假借诸法,“把事物的图画渐渐变成声音的符号”,字形不再表意,而开始表音。但汉以后复古思想作祟,没有乘势将汉字改为拼音字,遂阻碍了这一趋势的发展。[69]在同年的另一篇文章中,他再次强调:

中国文字的进化,走的路也和欧西文字相同,最初是象形,稍进是象意,再进是象声。……所未达一间者,便是未曾分析音素,改成拼音形式而已。自反切法兴而韵书及“字母”继作,注音字母承其流,拼音之法已具。再进一步,便可用通行世界之罗马字母构成拼音的新中国字了。[70]

如果象形文字源于先民智识上的缺陷,则中西文字的形式差异,实质上就是进化等级的差距。站在线性进化论立场上,钱玄同对其时流行的“汉字衍形,西字衍音”说进行了激烈批评:“象形跟表音的不同,是古今的不同,是野蛮文明的不同”;欧洲文字最初也是象形的,而“中国的象形字,到了周末,已经不成其为象形字了。秦汉畅写假借字,改用隶书乃至草书,正是走到音标的路上来。……说中国字永远是象形字,中国人永远该用象形字,好比说中国人永远是野蛮人,中国人永远该作野蛮人一样”。[71]

钱玄同从汉字发展史的角度论证汉语拼音化的可能性,影响很大,被很多人明文引用。[72]有些文章虽未提及钱文,但论证方式和论点都是一样的。比如,傅斯年说:“中国文字本有进步成为一种字母之可能,盖形声、假借都是可由以引出字母之原动力。”[73]倪海曙提出:“根据文字发展的法则,无论那一国的文字没有不是从象形表意的阶段进化到拼音的阶段的。……中国的汉字早已脱离了象形表意的阶段,进到形声和转注的那种表音阶段了。”[74]1946年《时代日报》的一位读者也说:“说到汉字,一向被人误解为象形的,其实绝大多数都是代表声音的,就是那一点点儿的象形字也老早跟所象的形都脱节了。不过汉字表示声音的方式,是最笨拙、最没有系统、不实用、不科学的罢了。”[75]

但象形文字和表音文字除了进化阶段不同外,是否还有其他关系?处在象形阶段的文字如果也是为了表音而存在,那字形又有什么意义?对此,有关论述大多语焉不详。

章太炎的弟子胡以鲁(?—1915)是少数关注这些问题的人之一。他提出,文字产生于绘画,因为“习用”而形态趋于“简略”,遂成文字。故其“代表事物之本体,非直接代表特定音声也”。此是“自古发达之文字”如罗马文字、亚述文字都经过的阶段,“而吾国文字尤为绘画直系之发达”。这一阶段,语言不但不是文字的起因,相反,语言乃因“表象”所成之“概念”而生,此为“语言之先天发展”。这之后,语言和文字的关系才颠倒过来,先有语言,“由语言而得概念”,由概念生“表象”,此为“语言之后天发展”。就汉字而言,六书中自“象形而后,应语言而发达者也”。不过,由于汉字作为“绘画之直系发达”的性质,“虽取音标勉接近之于语言,然音标之外,意标依然,且音标不过个别之约束,不足追随语言之变迁也,意标乃转为文字之特征”,遂在语言这一“思想之听觉象征”之外,成立为“直接视觉象征”之一物,此实为“吾国文字之特色”。[76]

显然,胡以鲁主要从语文发展阶段的角度思考这一问题,但同时也从中看到了汉字的独特性之所在。他的同门沈兼士则直接把文字分为“意符的”(Ideographic)和“音符的”(Phonetic)两类,前者“初不是单为语言的符号而发生的。实际上可以说是和言语同为直接传示思想的方法而别成一源。就是一方面用声音来表示思想,由口以传于耳。一方面用形象来表示思想,由手以传于眼”。这和前边讲到的中国传统文字观有相近之处,也是钱玄同批评的对象。不过,沈氏接下来的论述就和钱氏殊途同归了。他根据德国学者兰普切特(Lamprecht)的学说,将“意符”汉字的产生分为指事、象形、借象、“合体象形及会意兼象形”、会意五个阶段。至此,意符功能达到“极大的限度”,不得不“渐渐过渡到‘音符的’(Phonetic)区域而生出一种‘形声’原则来了”。[77]

之后,沈兼士在一篇涉及文字改革的文章中再次提到,汉字“最初是用形象来表示,进而用意义表示,更进而用声音来表示,其由意符的区域渡到音符的区域的轨迹,是很明显的了。可惜到了半音符阶段,却走错了歧路,遂致终于不能完全脱离意符的束缚而造成一种有规律的字母文字”。这条“歧路”就是“借字表音”——“无限制的借用一切固有文字,以为表音的符号”,不但使“所表示之语言的意义和被借为音符的文字之本身的意义”往往混淆,且养成“苟安”习惯,“不积极的去想法造那以简御繁的正式音符文字”,以致“中国语言到今日仍徘徊于语根语阶级而不能完全达到语尾语阶级”,造成许多问题,“实在不如老实改用拼音文字的好”。[78]显然,文字起源的二元论并未成为他赞同汉语拼音化的障碍。

沈兼士和胡以鲁都认为文字并不一定要反映声音,但在是否要废汉字这个问题上,二人产生了实质性的分歧。胡认为,汉字作为“绘画直系之发达”,造成了言文分离的弊端:“音标不能随语言之发达,遂为治文字者所遗忘,于是蔽于文字之形义,崇拜之,神秘之,修饰之,而言文从此背驰矣。”这是他所不赞同的,因而他指出:“文字之职用不过补语言之缺憾耳”,故在语言与文字之中,“语言象征主也,语言为思想之代表,文字更为代表之代表,对于思想盖间接也。自语言学言,文字本体且不过一种无生命之象征也”。然而,接下来他笔锋一转:“虽然,无生命之限制而能起国民崇拜心如吾国文者,则又别有因缘在。”汉字之特点就在于“保形意之面影,作思想之视觉象征,与语言相对待而发达”。它虽不能紧跟语言的变化,然其“发达至今,病理亦成为生理,有理由,有历史,决非人为之所能脱弃”。其为中国之国民精神所寄,“方珍重之不遑,又安忍而脱弃之?”只要教育普及,再加上国语统一,自可造成“纯粹国民之文学”,弥补言文不一的毛病。[79]显然,一直到言文一致这一点,胡以鲁和沈兼士还是同步的,但在是否因此将汉字改为拼音文字上,二人就分道扬镳了。

吕叔湘也是持文字起源二元论而主张文字拼音化的。他直截了当地提出,“文字的起源大致和语言无关”,图像本身就是“一种独立的形象符号系统”。唯因“人类的情意越过越繁复,形象符号不能胜任,只有变化无穷的声音符号才可以勉强对付”,形象符号终于“被声音符号系统吸收过去做附属品或代用品”,文字也就“不再能够直接和意念发生联系,必须透过声音才能引发意义”。这一过程在西人那里早已完成,他们的字母“最初虽然也是象形的,但传到现在的欧洲民族手里,一开头就只代表声音”。中国也一样,象形文字已不象形,必须有声才能知义。同时,单个汉字虽是象形字,但“在连贯的文字里,哪怕是最早的甲文、金文,这些象形符号也已经非转换成为声音之后不能达意了”。这样看,世界各种语文已“无一不是声音代表意义而文字代表声音。语言是直接的达意工具,而文字是间接的;语言是符号,文字是符号的符号。语言是主,文字是从”。[80]

这涉及对象形字性质的理解。钱玄同并没有明说象形字是否表音,唯从上下文推断,他对此应是肯定的,只是古人用整个文字记录声音,未能分析音素而已;而在胡以鲁、沈兼士和吕叔湘看来,象形字可以直接表意,并不一定附于声音。在这一点上,宣扬中国字拉丁化的胡绳(1918—2000)的看法与沈、吕是一致的:“文字和言语是并行地从两个不同的源头发展而生成的。言语的起源是简单的声音,而文字的发展便是图画。甚至我们能够相信,在最初,声音和图画是并没有何等固定的关系的。文字和言语开始发生固定的结合,是在绘画文字变成象形文字的时候。”[81]不过,在汉语拼音化论者中,明确表达此一意见的人并不多。20世纪40年代后期,俞敏(1916—1995)还专门批评这一看法:“据洋人说:他们的文字是拼音文字,我们的方块字则是、或曾经是表意文字(ideograph)。这话根本欠通,文字是记载语言的符号,语言是传达意义的符号”,人们读书看报,都是在心里或通过嘴巴“把文字翻译成语言……再从语音中翻出语义来,世上那有直接表意的文字?”象形字虽从图像变来,但也有一个条件,即对此符号形成约定俗成的读音。[82]如此,象形字亦是记音的符号,纯粹以形达意的文字是不存在的。

在六书中,假借被认为是纯粹表音的方法,也受到了论者的特别关注。钱玄同在《汉字革命》一文中说,汉字演进到形声阶段,已是表音文字,但因“还有‘义符’去拘束它”,结果仍不能完全“济表意之穷”。假借则“由形声进化”而来,它“完全不管”形声字的义符,“凡同音的字,都可以随便乱写”。倘将此法贯彻到底,“则假借虽不统一,然大家可以专记声音,不问形体,久而久之,自然可以作到某字专写某形,而‘再进一步’的思想就容易发生了”。可是有了这个方法后,中国人还要造形声字,结果是“常常用假借字,常常造形声字,弄得大家看着字形,时而觉得是有意识的,时而觉得是无意识的,目迷五色,莫名其妙”。现代人自然应该“再进一步”,谋求“汉字之根本改革”。[83]

这里涉及六书产生的次第问题。六书说起于东汉郑众、班固、许慎,三家所述名目和次序皆不同。不过他们并没说自己所叙是六书产生的次第,许慎也只笼统地说,“依类象形”的文在先,“形声相益”的字在后。宋人郑樵认为六书以象形为本,“形不可象”而有指事,“事不可指”而有会意,“意不可会”而有谐声,“五不足而后假借生焉”。[84]如是,则纯表音的“假借”为最后出。晚清以降,各家具体说法虽亦颇参差,但基本继承了郑樵的原则。钱玄同把假借放到形声的后边,就由此而来。沈兼士则在一篇讨论六书产生次第的文章中,把“音符”文字分为“半音符”的形声字、“纯音符”的假借字和“适应语音变化”而“易其音符”的转注字[85],也是把假借和转注放到最后。黎锦熙又在钱玄同观点的基础上提出“六书新说”,主要就汉字“演进”过程立论:指事、象形、会意“皆图象文字,是主‘形’的”,可统名为“象形”;假借、转注、谐声“皆音标文字,是主‘音’的”,可统名为“假借”。换言之,从汉字的发展来看,实际只有“象形”和“假借”两类。黎氏还指出:“这种‘音符’也可叫做‘注“音”符号’,不过比现在注音符号用拼音制度的不同而已。”[86]

近人对假借的定义与古人相似,使用范围却更广。他们将此概念扩大到“别字”中,产生了革命性的结论。一位青年读者读过钱玄同的《汉字革命》,颇受启发,发现“北京民众所用的话语中有许多音同义不同的词儿,在脑子里存着文字形体模型的学者文人听了这些土话,一定觉得可笑;但在民众是不晓得一个一个方块儿字的区别的,他只知道音同,意义就可以通用”,这就“足以证文字民众化的要求——拼音字——的紧迫了”。[87]吴稚晖也说,用声音代字是人的天性,书面语中的“我”“尔”皆是借音词;普通人遇到不会写的字,也径用同音字,如北京人用“王巴旦”代“忘八蛋”,上海人用“五车”代“乌龟”等。[88]20世纪30年代一位宣传中国语拉丁化的人士也说:“古人的假借,小学生的别字,其实好多都是在衍形的文字中避免不及的衍音的结果。”[89]因此,写“别字”虽然不对,但道理是对的。

中国语拉丁化的另一位热心倡导者叶籁士(1911—1994)也认为,写别字这种现象表明了一种“民众的要求”,不过,他将此一问题放到了“由来已久”而“于今为烈”的“象形”和“拼音”的长期对立中;更重要的是,这个对立又是社会阶级对立的一部分:“越到上层,越讲究‘古字’,也就越来得‘象形’,越来得高贵典雅,也越不和‘大众生活习惯相融洽’。而越到下层,也就越来得拼音化,如……‘铜圆’之作“同元”……可见小民不怕你加以破坏‘中国固有的文化’的罪状,还是要求拼音化的。”[90]

曹聚仁(1900—1972)更进一步提出:“‘写别字’、‘读别字’乃是我们应享的权利。”他的证据是:“汉人所谓六书,其中‘转注’、‘假借’二书,就是写别字读别字的别解。”至于“古人用词,假借之处更多”。况且“写别字读别字,并不是没有规则的。其中十之七八,有声音上的关系”,或双声或叠韵,“其余十之二三,则有字形上的关系,大抵从简化”。倘顺此趋势,由前者“可以把中国文字完全改造为新形声字”,由后者“可以把中国文字完全改造为简字”,故“社会的读别字写别字,正是改造中国文字的先导”。[91]曹氏的文字改革方案还没有“先进”到废除方块字的地步,且注意到别字的产生在声音相近外,也有形体相近的缘故;不过,用“别字”来解释“转注”和“假借”,和汉语拼音化论者是同调的。[92]

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国民政府教育部档案中有一份未署名的底稿,是国语推行委员会的工作人员读过一位叫张公辉的作者所著《中国文字之优点和整理发扬的方法》一书的批语,时间似应在20世纪40年代中后期。张公辉其人其事不详,似乎是一位文字改革的爱好者。其书未见,唯据信中转述,张书意在提倡同音字的“互相通假借用”,逐渐“化为一个同一字形”,最终“废除其他各字,使国字演变为一种单纯化的单音节标音文字,达到一个音节只有一个文字符号的理想标准”。批语作者指出,“此种办法即别字主义,一音只用一字表之,国音四百十一音即用四百十一字”,则此四百一十一字即成“标音符号”,已非汉字。他表示自己“并不反对别字主义,因现在之国字已多为标音之符号,扩而充之,一音选定一字,在理论上是无不可的”,他担心的只是实行的困难,“恐略知文义之人一见,即将起而反对之”。[93]虽然张公辉的具体方法和前述各位有异,但基本思路是一致的。

曹聚仁所说用词上的假借即连绵词。这被认为是汉字趋向拼音化的另一个证据。钱玄同在《〈辞通〉序》中说:“中国文字在造字时虽用象形、指事、会意、形声之法,而至用字时则全不管字中所表示的形义,但把它看作标音的符号而已。凡同音的字都可以作为某音的音符,凡读此音的随便写这些同音字中的哪一个都可以。”在早期的甲骨、彝器、碑碣和文献中,这都很常见。文字至魏晋才逐渐统一,之后凡写“古字”或未经前人用过的同音字即“别字”,皆被认为“不宜”。他承认,辞形统一“在应用上当然比随便写同音字要方便得多”,盖“造字时既以形义为主,而用字时偏又抛却形义,专以音为主”,可是“又不专制音标,分析因素,写成拼音文字,以至一义一辞可以写许多不同的字”,实是弊病。[94]不过,他的目的不是要“正字”,而是指出汉语拼音化的趋势与必要性。

因此,在20世纪的汉语拼音化思潮中,传统的声义说被用作极为重要的支援;而许多学者回顾历史的目的,本来亦着眼于当下的应用。1924年《东方杂志》上的一篇文章为说明文字“衍声”的道理,先引用陈澧(1810—1882)《东塾读书记》中的“天下事物之象,人自见之,则心有意;意欲达之,则口有声。……文字者,所以为意与声之迹也”,再引用王筠(1784—1854)《说文释例》中的“声者,造字之本也”,最后援用明人郝敬(1558—1639)的作品说:“声既为造字之本,又为用字之方。”如此旁征博引,其结论则是:“文字的推衍,自然不得不从声音这方面发展;文字的进化,自然不得不向衍声这方面演进。”[95]问题是,“文字的推衍”一句可能真是陈澧、王筠等人的意思,“文字的进化”就逸出前人的想象了。

唯汉语拼音化论者并非一味从声音角度立论,也注意到了字形的重要性。新文化运动期间,蓝公武(字志先,1887—1957)投书胡适,反对汉语拼音化。其理由是:“文化发达以后,文字不能全凭拼音,总须借重视觉的符号。”况且英、法文字中也有不发音字母,故所谓“传声文字”其实“也不是纯为拼音”。胡适说,这话的“根本误解在于把拼音文字当作一种偏于听觉的文字。其实‘拼音文字’是双方的,拼的音是听觉的,拼成的文字是视觉的。中国文字的大病就在他偏于视觉一方面,不能表示字音”。至于“英、法文字所以有无音的字母夹在里面”,乃是历史遗留的缺陷,“并不是传声文字必须有的”。中国未来的拼音文字则既是“纯粹的表音符号,不该于表音之外带着无音的表意符号”,又是“视觉的符号,因为我们见了这字如何拼合,便知如何发音,又从发音知道如何解说”。[96]

1923年,赵元任曾在一篇长文中,举出时人反对国语罗马字的十个理由,第二条就是:“文字有文字底用处,不是专为誊录口供而设的。文字既然是给眼睛用的,自然应该以适于视觉与否定优劣。”汉字见形即可知意,看西文则必须“先把字母拼出声音来,听见了或想到了声音才想到意思。语音这东西本来已经是思想的符号了,再拿文字作符号的符号,岂不是不如直接拿文字当思想的符号好吗?”[97]有趣的是,文字是“符号的符号”,本来是汉语拼音化论者贬损汉字的一个理由,而在反对者看来,拼音文字才恰恰如此,汉字并不存在这个问题,因其和声音一样,都是呈现意义的直接“符号”。

赵元任说,此言听来有理,实际却建立在两个错误前提下,一是“假定拼音文字是不重字形的”,二是“假定言语和思想完全是两样事情,一个是符号一个是本体似的”。但西人识字也不是一个个字母拼起来的,而是和中国人读汉字一样,看到一个词立刻想到其意思和声音。换言之,拼音文字不是字母的简单相加,而是“一个字有一个字的‘面孔’”的。并且,除了少数“看得见摸得着的具体的东西”之外,“言语的成分十分之九是抽象的”,无形可象,只能通过声音加以表现,它们和声音是“一而二,二而一”的。这样的话,意义、声音、文字是一以贯之的关系:“无论哪种言语,大部份的意义和声音是分不开的;无论何种文字,在实行的时候都是见面认字的。”职此之故,赵元任在提出国语罗马字的制作原则时,特别提出“尚形”一条。不过,他显然意识到这和时人的流行看法相左,故又特意声明:“‘文字尚形’这句话从一个主张用罗马字的人底口里说出来,似乎很足令人诧异的。但这是一件极重要的言语心理的事实。提倡用拼音文字的,常有因为不想到这层而失败的。”

经过胡适和赵元任这番辩护,拼音文字已是有声有色,较汉字来得更为全面了。这种直入虎穴以得其子的策略颇为汉语拼音化论者所欣赏,常常被人征引。但细看其文可知,辩论双方所说的“字形”其实并非一回事。反对拼音化者所谓“字形”指广义的“象形”,包括了象形、指事、会意及形声字的形旁,它们自身就是“意义”的呈现;胡适和赵元任说的“字形”则是作为物质性直观符号的文字形体,其本身并不含有“意义”,故他们对拼音文字的辩护实不足以打倒汉字在形义方面的特长。当然,对于笃信语言和思想乃是“一而二,二而一”关系的人来说,这恐怕只算一个小小的瑕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