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因声求义(1 / 1)

关于声义说的形成和演变,沈兼士(1887—1947)在1933年发表的《右文说在训诂学上之沿革及其推阐》一文里已做了系统梳理,后来的研究在思路甚至引文范围上都没有太大突破。[23]故本章以沈兼士文为据,结合相关研究,对此问题做一概述。

沈兼士指出:“文字为语言之符……故训诂之道亦应以音为枢纽。”据此,他在学术史上分出了“声训”“右文”和“以声求义”三个阶段。“声训”或“泛用一切同音或音近(双声或叠韵)之字相训释”,或以“同声母字相训释”。汉人多用此,唯其限制条件过宽,时有“傅会”之弊。“右文说”由宋人王子韶提出,大意为:“凡字,其类在左,其义在右。”其法“为研究一组同从一声母之形声字与其声母在训诂上之关系”,较前人更有系统而“近于真实”。此后,有不少人注意到此一现象,唯未能“明言其理”。[24]

“音声诂训相通”的具体原理到清代才大彰。在这方面做出最重要贡献的是段玉裁和王念孙。段氏研究《说文》,提出“以声为义”的条例:“古今先有声音而后有文字,是故九千字之中,从某为声者,必同是某义。”[25]王念孙说,“窃以训诂之旨,本于声音。故有声同字异,声近义同,虽或类聚群分,实亦同条共贯”,故可“就古音以求古义,引伸触类,不限形体”。[26]胡奇光指出,段、王的不同在于,前者把“因声求义”放在“主导地位”,“据形说义”放在“次要地位”;后者则“不必据形说义,而要就古音求古义”。[27]其后,黄承吉(1771—1842)著有《字义起于右旁之声说》,明确继承“右文说”:“六书之中谐声字为多。谐声之字,其右旁之声必兼有义,而义皆起于声。……凡字之以某为声者,皆起原于右旁之声义以制字,是为诸字所起之纲。其在左之偏旁部分,则即由纲之声义而分为某事某物之目。”这里把许慎以形体为纲、声音为目的关系颠倒了。

章太炎和刘师培是晚清汉学殿军,也进一步推动了声义说的发展。沈兼士说,章氏贡献有二:一是以“语根”为出发点,追溯“中国语言分化之形式”;二是据“引伸”之义,探讨“形声字孳乳之次第”。刘师培则系统阐发了“字义起于字音”的原理:“古人名物,凡义象相同,所从之声亦同,则造字之初,重义略形。”声同者即“该于所从得声之字”,而不另造新字。此后文字分化,不同意象添加不同偏旁,遂使“物各一字”,而“其义仍寄于字声”。故凡“所从之声”同者,其“所取之义亦同”;倘“所从之声与所取之义不符,则所从得声之字,必与所从得义之字声近义同”。盖无论“一物数名”,还是“一义数字”,皆“由转音而生”。故学者“就声求义,而隐谊毕呈”。[28]

根据沈兼士的描述,声义确有一“进步”过程:从随意罗列到系统考察,从现象描述到原因探究,条理更为精密,理论化程度更高,而声音在训诂学中的地位也越来越重要,甚至取得了压倒性优势。此后,声义说不断被人重复。黄侃提出:“讲小学不宜专究形体,必以声音、训诂为先务。”[29]钱玄同也说:“小学包形、义、音三端,而音为首要,因形义之变迁多以音之通转为其枢纽。”[30]沈兼士则不仅要推广此说的适用范围,且要用“历史的眼光”和“科学的方法”,“以为综合归纳之研究”。[31]不过,亦有“过度”使用这一理论的现象。章太炎在20世纪30年代对吴承仕(1884—1939)说:“来书所谓形声一项,取王氏古文之说,谓声与义必相依。此不过大体然耳。有所依之义在彼,有所从之声在此者,通其所可通,不必过求其难通者。”[32]但此说被滥用,恰表明其流行程度已近“常识”地步。

近人有将六书中形声、假借、转注均视为“音符字”者。[33]许慎谓之“形声”,郑众(?—83)将之叫作“谐声”,而班固(32—92)称之为“象声”,都从“声音”角度命名。虽然许说似更准确,但郑、班不约而同,似应反映时人的一般认知。就此而言,声义说多少回到了“象声”立场。此外,许慎明言假借是“因声托事”,一般也争议不大。不同意见较多的是转注,这里略谈一下晚清学者的解释。

所谓转注,许慎说是“建类一首,同意相受”。对此,历来解说纷纭。戴震(1724—1777)说,转注即古今语“转相为注,互相为训”。对此前有人提出的“转注”即“转声”,戴震认为,古今音读有异,莫可考定,如以“转注”为“转声”,则与“假借”无辨。他指出:“六书之谐声、假借,并出于声。谐声以类附声,而更成字。假借依声托事,不更制字。”[34]段玉裁也沿袭此说,并认为许慎所谓“建类一首”之“类”乃是“义类”。许瀚(1797—1866)也同意转注即互训,唯强调“建类一首”之“类”是指《说文》“字部”。[35]

对此,章太炎均不满意。他认为转注是文字孳乳的结果。盖“字之未造,语言先之矣。以文字代语言,各循其声,方语有殊,名义一也。其音或双声相转,叠韵相迆,则为更制一字,此所谓转注也”。如此,则“类”既非“义类”,也非“部首”,而是“声类”:“是故明转注者,经以同训,纬以声音,而不纬以部居形体。”这样,他部分地又回到了戴震所批评的立场上。郭诚永提到,太炎此说本于清人曹仁虎(1731—1787)的《转注古义考》,唯曹说以形义并重,章氏则侧重音义耳。[36]两相比较,太炎重声的倾向更为凸显。

刘师培也认为,互训起于“义不一字,物不一名”,各地语言不通,而皆“本所称以造字”,故“许书二字互训恒系音近之字”。其中“古音相近”者,乃“转注之正例”;此外还有若干“变例”,唯“字音亦恒近”,或是“双声”,或是“叠韵”。这些都是和太炎相似的地方。不过他又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发挥了转注的意义:“扩而充之,则一义数字,一物数名,均近转注。……又《方言》一书均系互训,以数字音同为尤众,则以音近之字古仅一词,语言迁变,矢口音殊,本音造字,遂有数文,故形异义同音恒相近。……即《尔雅》、《小尔雅》诸书所载其有音近可互相训释者,亦均转注之广例,特不可援以释许书耳。”[37]历代的声义说多关注形声字,刘氏则把转注字包括了进来。

章、刘以后,各家对转注的解释仍很纷杂,但除少数例子外,这些解释大多要考虑声音这一因素。例如,黄侃说:“同声同义而异字,即转注也。其或声音小变,或界义稍异,亦得谓之转注。”[38]丁邦新曾列出较重要的几位现代学者的意见:戴君仁(1901—1978)以为转注是“音符兼意的形声字”,董同龢(1911—1963)“暗示形声字中原为假借后加意符的字可能为转注”,龙宇纯将这两个说法合而为一,李孝定提出转注为“古今音”和“方言音”殊字。[39]这几家除了李说外,均同意转注字音近义通。[40]

对连绵字的认知是训诂学上的一个大问题,过去的学者莫衷一是。声义说的运用顺利解开了这个谜团。王国维在1922年同意担任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导师时,所提出的一个研究题目就是“古文字中连绵字之研究”。他说,连绵字乃“合二字以成一语,其实犹一字也”。过去人作的《骈雅》《别雅》等书,多以“义类”为序,而“不以声为之纲领”,也就和“类书”差不多了。连绵字虽然变化无穷,“然皆有其公共之源……字虽不同,其声与义各有其相通之处”。倘搜罗一处,“经之以声,而纬之以义,以穷其变化,而观其会通,岂徒为文学之助,抑亦小学上未有之事业欤!”[41]1934年,朱起凤(1874—1948)专门研究连绵字的《辞通》出版。胡适在序文中特别强调,“用声音通假的原则来统驭许多不同形的字”乃“近二百年来学者在方法上的最大贡献”,而这就是“《辞通》指示我们的最重要的方法”,学者由此“可以养成‘以声求义’的习惯”。[42]

晚清以来,西方的语言学观念被陆续引入中国,“因声求义”的思路也很快被运用于新兴的语法研究。马建忠指出,汉语中有“同一字”而词性不同,或为“名字”,或为“动字”,“惟以四声为区别”者;“更有以音异而区为静字与动字者,或区为内、外动字者,或区为受动与外动者,且有区为其他字类者”。[43]这些现象前人亦多谈及,但将此和语法现象联系起来,却是马氏的发明。刘师培则提出,汉语中的助词、连词、副词,在上古时期,“大抵由名词假借”,具体或“由义假借”,或“由声假借”。后者如“于”“所”等字,本是“有音无字者”,即取其“同声之实字以寄其字形”。[44]这样,声义说也跨入语法学领域。

综上所述,从清代以来,声义说的使用范围一步步扩张:在训诂学中,它最初主要是一种训释形声字的方法,后来又被用于说明转注和连绵字(“假借”之一种);晚清以后,它更突破了训诂学樊篱,被运用到对词类的认识中。同样值得注意的是,因声求义只是一种研究角度和方法,要解释其成立的原因,就不能不涉及文字与语言的关系这一问题。从前文的引证已经可以发现,学者几乎异口同声地指出“文字起于声音”,这可以看作声义说的另一个组成部分。

前边提到,小森阳一认为段玉裁已有了“声音中心主义”的观念。他的证据是段氏《说文解字段注》所附《六书音均表》中“六书说”一节:

文字起于声音,六书不外谣俗。六书以象形、指事、会意为形,以谐声、转注、假借为声;又以象形、指事、会意、谐声为形,以转注、假借为声;又以象形、指事、会意、谐声、转注、假借为形,以十七部为声。……不以十七部,不能分别象形、指事、会意、谐声四者文字之声韵鸿杀,而得其转注、假借。故十七部曰音均。均者,匀也,遍也,一部之内,其音匀圆如一也。[45]

胡奇光也引用段玉裁的话——“有义而后有声,有声而后有形,造字之本也”,谓段意是要“通过音韵去说明六书之所以然”。[46]

应该注意到,段玉裁的这些看法都是有所本的,类似的意思前人已有表达。钱大昕(1728—1804)阐述双声“肇于《三百篇》”时就说:“人有形即有声,声音在文字之先,而文字必假声音以成。”他在另一处又说:“声音固在文字之先,而即文字求声音,则当以文字为定。”[47]这两句话着眼点不同,而大意是一致的。戴震早年所作《经考附录》谈及假借时也说:“凡六书之字,古人谓之名。名者,声为之也。既已声名之,从而为之字。……上古但有语言,未有文字,语言每多于文字,亦先于文字。”[48]钱大昕和戴震皆与段玉裁同时而为老辈,他们的意思和表述方式也都很相近,则先有声音后有文字的说法在乾嘉时期已相当流行。

实际上,早在明末,方以智(1611—1671)就发表过类似议论:“有声而义生焉。音心曰意,而用于形声,其事咸宜,其义乃显。”[49]方氏曾受金尼阁《西儒耳目资》一书影响,而《西儒耳目资》一书中有一段话,恰好可以和德里达对“言语中心主义”的阐释相印证:

问曰:先耳后目者何?答曰:言、字尝喻之,虽俱内理外生之孙,内意外生之子,惟言,兄也;字,弟也。盖内意者出于人外,必先于近则有言,而后及于远则有字。学者先会言,后习字。言者无所不有,未始厌野人之蛮;字则未能尽然,独爱处文人之地。此先后之序也。问曰:然。言、字之分,是矣。盖言有于有字之先,字有于有言之后。字之音韵,言也;言之笔画,字也。[50]

方以智“音心曰意”的论说,大概便从这段话中获得了启示。

方以智被四库馆臣视为开清人考证先河的人物,甚为推重。[51]不过,乾嘉学者又很少提及《通雅》一书。[52]因此,钱大昕、戴震、段玉裁等是否从方氏甚至金尼阁那里接受了这一观念,并无直接证据。唯清代汉学受到明末清初传入的西学影响是有可能的,尽管清人对此颇多讳饰。[53]不过,他们的差异也很明显。从表述方式看,钱、戴、段的言论极为相似,金尼阁和方以智的言论则更为接近。因此,钱大昕等人和金尼阁之间即使真有观念上的继承关系,也已经过不少转折,西方色彩极为稀薄了。并且,更重要的是,早在宋末元初,戴侗(1200—1285)的《六书通释》就明确提出:“夫文,生于声者也。有声而后形之以文。义与声俱立,非生于文也。”虽然清人对戴书的评价不高,但他大概是最早提出“文字之用莫博于谐声,莫变乎假借”,因而“因文以求义”不如“因声以求义”的人。[54]因此,乾嘉诸老受其影响的可能性似乎更大,且二者表述方式也更为接近。故截至乾嘉时期,声义说至少应有两个源头,一个来自宋以后的《说文》研究,另一个受到明末传教士的影响,唯后者在彼时似已不彰。

20世纪初,这种说法愈发流行。钱玄同一篇介绍汉字发展过程的文章说:自形声字出现,“一切的东西,都可以有名目了。这是因为无论甚么事物,总有个意义,所以总可以有个字去配他作‘形’。一切事物,都是先有声音,才造文字,所以这字的声音叫甚么,就可以把一个同音先造的字去配他做‘声’”[55]。刘师培更将其运用到各种讨论中,如论汉宋家法时说:“上古之时,未造字形,先造字音。及言语易为文字,而每字之义咸起于右旁之声,故任举一字,闻其声即可知其义。……汉儒重口授,故重耳学;宋儒竞心得,故重眼学。汉儒知字义寄于字音,故说字以声为本;宋儒不明古韵(惟吴才老略知古韵),昧于义起于声之例,故说字以义为本而略于字音。”又如,其论文章流别时说:“上古之时,先有语言,后有文字。有声音,然后有点画;有谣谚,然后有诗歌。……盖古人作诗,循天籁之自然,有音无字,故起源亦甚古。……厥后诗歌继兴,始著文字于竹帛。”[56]

不过,清末的言说绝非只是对前人的简单重复,而已混杂了西来观念。这在刘师培1903年的一篇文章中就非常清楚地表现出来:“上古之时有语言而无文字,造字之初,象形为首;象形之初,起于图画。中国洪岩石刻、西人埃及古碑,皆此体也。及象形不能括两开之事物,于是以指事表之,若会意、形声,皆其后起者也。”郑樵以“独体为文,合体为字”,文即象形、指事二体,字为会意、形声二体。使用拼音文字各国,“独体为声,即字母也”。中国语言的一字一音,“虽与西文不同,然独体者为象形、指事,则亦中国之字母也。以象形、指事为中文之字母,以会意、形声为中文之孳乳,此中国文字之本也”。把独体之“文”看作“字母”,显然是受到拼音文字启发的新见。唯刘氏所谓“字母”从文字的构造入手,并不限于声音,故把表形的会意字和被认为谐音的形声字放在一起。大概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认为戴震、段玉裁、江声(1721—1799)、桂馥(1736—1805)等清代小学大家对六书的解释,“皆不若郑氏之确”。[57]

问题在于,此处既然主要就形体立论,何以先要重弹“上古之时有语言而无文字”的老调?一方面是前边所说的,这在刘师培脑海中似已成一思维“定式”;另一方面,这实际也是当时流行的一种社会学知识。章太炎在《訄书》中说:

吾闻斯宾塞尔(今通译“斯宾塞”——笔者注)之言曰:有语言然后有文字。文字与绘画,故非有二也,皆昉乎营造宫室而有斯制。……顷之,以画图过繁,稍稍刻省,则马牛凫鹜,多以尾足相别而已,于是有墨西哥之象形文字。其后愈省,凡数十画者,杀而成一画,于是有埃及之象形字。凡象形字,其沟陌又为二:一以写体貌,一以借形为象……乃若夫人之姓氏,洲国山川之主名,主形者困穷,乃假同音之字以依托之,于是有谐声字,则西域字母根株于是矣。[58]

章太炎曾参与过斯宾塞文集的翻译,这段话与其译文几乎完全相同。[59]其时斯宾塞学说颇为风靡,刘师培亦屡称引之,“象形之初,起于图画”那段话便显然受其启示。

这一新说与旧学如此接近,使得人们很容易地就把它们衔接在一起。1901年,喜好西学的孙宝瑄说:乾隆时期的学者“钱溉亭与某人书,论及小学,谓:自古字书,多以形为主,吾欲创一字书,以声为主者。盖语言在文字之先,必有声而后有形也。可称卓见”[60]。孙虽与章太炎颇有交情,但朴学根柢不深,显然也不太熟悉清代小学的历史,“语言在文字之先”当是他从新书里学到的知识,故而才对钱氏极表钦佩。不过,对于很多近代学者来说,这两个来源不同的观念实际已经混杂在一起,很难区分开来了。

就本章的主题而言,清人绍介的斯宾塞学说是由两个因素构成的,一是语言先于文字,二是文字由图画变来,经过象形,进入拼音阶段。此观点无疑有助于强化传统语文研究本已存在的重声趋势,同时也带来了一些令古人意想不到的新见。在其推动下,一个汉字训诂理论最终被用作欲图颠覆方块汉字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