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音字运动反对汉字的理由中,有一个建立在特定的文字观上:文字是记录语言的符号,汉字却是象形文字,不能满足记音需要,因而是低劣的(参看第一章)。[1]尽管如此,切音字运动者却没有推翻汉字的想法(参看第二章)。但这个观念本身就蕴含着一种颠覆性的力量,因而毫不奇怪,它也受到更加激进的汉语拼音化主张的青睐。这个观念无疑是西来的。法国哲学家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1930—2004)有一个著名论断:西方文化中一直存在一种“言语中心主义”倾向——在意义、声音、文字三者中,“言语与存在绝对贴近,言语与存在的意义绝对贴近,言语与意义的理想性绝对贴近”。文字是言语的记录,是“中介的中介”,“外在”于意义。[2]在此观念中,意义、声音、文字构成了层层推扩、一线传延的关系。[3]这和中国传统文字观存在极大差异。根据许慎的说法(参看第一章),文字源自对天地物象的摹写,字形显然比字音更重要。他当然没有排除声音的地位,不过,“依类象形”的“文”是“字”的基础,“字”又是“形声相益”的结果,故形体的重要性是声音难以比拟的。这样,西人极重视的“声”,只是汉字的认知要素之一;西人很少关注的“形”,在许慎那里却是首要的考虑对象。
汉字认知的这些特征建立在传统文化的观念基础之上。首先,在意义、声音和文字的关系上,中国同时存在两种意见。扬雄(公元前53—公元18)的《法言·问神》篇云:“言不能达其心,书不能达其言,难矣哉!”这句话反过来也就意味着,书是用来达言的,言是用来达意的,这是与西人同的一面。同篇又云:“言,心声也;书,心画也。”[4]“言”与“书”似乎又都各自直接对应于“心”,意义可以分别通过语言与文字两条途径表现出来(前引宋育仁所谓“字之形所以绘出人心中之意”即文为“心画”之意。参看第三章),这是和西人异的一面。综合起来看,文字既是语言的记录,又可以不是语言的记录。[5]
其次,字形的优先地位与“象”的概念密不可分。[6]《周易·系辞上》云:“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是故夫象,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据此,“象”的特点,一是简要以驭繁,二是可见能达意,不为“言”所拘,这与前引扬雄言是相通的。又《周易·系辞下》说:“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视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易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盖取诸‘夬’。”[7]第一章引用过的许慎之言显然脱胎于此,却做了一处关键修改,将八卦和文字的发明联系了起来。[8]近代学者对此多有批评,以为八卦和文字无关。[9]但书阙有间,此事已无法搞清。比这重要的是,许慎的修改体现出什么样的观念?大概仍和“象”有关。不论是八卦还是文字,都可归入“象”,而许慎正是由此角度切入问题的。
许慎的话被广泛征引,成为20世纪之前最有影响的文字理论。[10]这又和中华文化传统中(特别是自两汉开始)重眼学胜于耳学的特点有关。宋人郑樵(1104—1162)曾云:“梵人尚音”,“华人尚文”;“华以目传”,“梵以口传”;“梵人别音,在音不在字,华人别字,在字不在音”。他甚至说:“今梵僧咒雨则雨应,咒龙则龙见,顷刻之间,随声变化。华僧虽学其声而无验者,实音声之道有未至也。”[11]类似说法还有很多。晚清以后,这一经验又因与欧美文化的接触再次得到强化。康有为说:“中国自有文字以来,皆以形为主”,外国字则“以声为主”;“盖中国用目,外国贵耳”。[12]汪康年也曾引用明人王鏊(1450—1524)《震泽长语》里的话:“梵人别音,在音不在字;华人别字,在字不在音。故梵有无穷之音,华有无穷之字。梵则音有妙义,而字无文采。华则字有变化,而音无锱铢。梵人长于音,所得从闻入。华人从见入,故以识字为贤。”这里的“梵”,对汪康年来说,也就是康有为所谓“外国”。而汪氏认为,这就是“近人欲改华字为字母之义”。[13]
这一倾向也对中国传统语文研究产生了深刻影响。王力(1900—1986)指出:“古人治‘小学’不是以语言为对象,而是以文字为对象的。”历代学者都不明白“文字本来只是语言的代用品。文字如果脱离了有声语言的关系,那就失去了文字的性质”,故一向“重形不重音”。[14]裘锡圭等人也说,在近代以前,研究者中“很少有人直接以语言为研究对象,绝大多数人不能正确处理语言和文字的关系。因此在‘小学’研究中形成了以文字统帅语言的局面”[15]。
唯汉字本是形、音、义的统一体,字音在传统语文理论中并未被忽视;相反,宋元以后,特别是有清一代,声音在小学中被提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地位。[16]王力说,清人段玉裁(1735—1815)、王念孙(1744—1832)认识到“文字既是代表有声语言的”,同音甚至音近的文字,便“有同义的可能”。这在中国训诂学上是场“革命”。[17]丁邦新也说,现代学者“都知道文字只是用来记录语言的符号,语言中相关的甚至相同的语词可能用不同的文字来记录。如果只看文字的话,就会泯灭许多形体无法表达的语词之间的关系”。但这是在西学影响下的结论,中国传统学者“都以文字形体的研究为其间架,几乎没有几个人能够跳出文字的范囿之外”。王念孙提出“以音求义,不限形体”,是“清代语文学研究的最大成就”。[18]胡奇光也指出:“从许慎到段玉裁,研究文字的角度已从文字学观点向语言学观点过渡,相应地,研究文字的主要方法也由就形以说音义转向就音以说形义。”[19]
以上诸家对“因声求义”说(以下简称声义说)都给予了极高评价,而他们的根据和主张汉语拼音化的人士有共同之处,都强调文字是语言的记号。显然,20世纪以来的中国语言学已深受西方“言语中心主义”的影响。[20]另外,若从线性发展的观念看,这一重耳学的倾向似乎又和清代小学存在一种传承关系。梁启超曾言,清人的音韵学研究,“其动机本起于考证古音,而愈推愈密,遂能穷极人类发音官能之构造,推出声音变化之公例。刘献廷著《新韵谱》,创字母,其书不传。近世治此学者,积多数人之讨论折衷,遂有注音字母之颁定”[21]。注音字母和汉语拼音化之间,存在根本性质的差异,但一间之隔,也不是不可逾越。事实上,不少提倡汉语拼音化的学者,同样热衷于援用清人的成果作为论据,其转折点就在“声音”上面。直到近年,日本学者小森阳一还在段玉裁那里发现了“彻头彻尾的声音中心主义或者说俗语中心主义”[22]。前述几位学者的表述更有节制,思维方式却如出一辙。自然,对于那些深信进化论的人来说,两者本来就应是统一的:清学的成果与西人的理论殊途同归,恰好证明了其正确性。
但进化论对现代学者而言已成为一个不证自明的前提,也常将我们的研究导向一个早已预定的答案。倘尽力回到历史本身,同样的现象便可能展示出另一种关系。本章试图摆脱进化论的思路,对汉语拼音化思想和清代小学“以声求义”说的关联做一探讨。当然,如同后文将要说明的,受到“言语中心主义”影响的中国学者未必就赞同汉语拼音化,但汉语拼音化运动无疑以最尖锐的方式反映了“言语中心主义”对现代中国的影响。不过,由于这一论题牵涉大量语言学专业知识,已远超笔者学力,不得不仰赖专业人士的既成著作。笔者的意图是把有关现象放到更广泛的文化变迁中,讨论一种“传统”如何成为“自我颠覆”的力量。这个过程并不是传统观念经过“辩证否定”而升华的过程,毋宁是新思想通过“继承”的方式“颠覆”旧思想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