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知识的迷局(1 / 1)

——悲剧《俄狄浦斯与斯芬克斯》

现实有多真实?

在重大发明的天际线上,我们行进和理解自己。

不久前我们还摘引俄狄浦斯这一神话发明,

以便为我们最黑暗的执迷与情结赋形,

而我们弄不明白的是,

如若不曾有俄狄浦斯,

是否会出现俄狄浦斯情结。[1]

霍夫曼斯塔尔曾构思创作关于俄狄浦斯的三部曲,其中第一部《俄狄浦斯与斯芬克斯》创作于1904年,1906年2月2日成功首演于柏林的德意志剧院,导演是马克斯·莱因哈特。剧作此后却很快被公众遗忘。三部曲的第二部是霍夫曼斯塔尔翻译的索福克勒斯悲剧《俄狄浦斯王》(Der K?nig ?dipus),1907年出版。直到1930年——霍夫曼斯塔尔过世后一年,这两部剧作才一起上演于维也纳城堡剧院。第三部是关于目盲的晚年俄狄浦斯,这一写作计划未实现。[2]

作为悲剧三部曲的首部,《俄狄浦斯与斯芬克斯》是索福克勒斯悲剧情节的前奏。古希腊的俄狄浦斯悲剧——“世界文学里第一部和最扣人心弦的侦探故事”[3]——以倒叙方式间接表现主人公的弑父娶母,俄狄浦斯王既是侦探又是凶手,既是法官又是罪犯。而在霍夫曼斯塔尔的剧作中,剧情按照时间顺序直接展现主人公犯下这两起罪孽的全过程。索福克勒斯悲剧所回溯式披露的真相在此构成剧情,占据舞台的中心位置。这是霍夫曼斯塔尔继《艾勒克特拉》之后创作的又一出以古希腊著名悲剧为素材的剧作,同样涉及国王家庭里发生的个体悲剧,正如剧中俄狄浦斯获知神谕后的慨叹:

这话之后还剩什么

除了我们三人:父亲,

母亲和孩子,命运抽搐着的

永恒链条把这三具身体拴在一起。(D Ⅱ 397)

俄狄浦斯悲剧被视为“关于无限不可能性的故事”[4],霍夫曼斯塔尔的新创作是如何表现种种不可能性的?本章第一部分分析神谕作为知识的特征和关于俄狄浦斯的神谕给其亲生父母——忒拜国王拉伊俄斯与王后伊俄卡斯忒——及神谕信使克雷恩造成的严重后果;第二部分探讨神谕在剧中的表现形式——梦及其解析,梳理与这一戏剧创作同时期出现的心理学话语“俄狄浦斯情结”(?dipuskomplex),考察心理学理论与诗学话语之间的交互作用;第三部分剖析俄狄浦斯所犯双重罪孽的缘由,揭示此剧的悲剧性质。

神谕作为知识从内容上指向未来,这一先知状态是神较之于人的优越性,因为人只能猜测遥想,却无法确知未来,人对未来的预测只能在日后才能被验证真伪与否。神的这一优越性从地理位置上体现于知识囤积地的居高临下,它位于圣地德尔斐。只有在个别情况下,人具有神谕般的先知。在古希腊悲剧中,能预见未来者往往目盲,例如预言家泰瑞希阿斯[5];身体残疾和社会边缘地位导致预言者的话常常遭到公众的怀疑甚或拒斥。神谕的神性源头赋予这一知识以权威性。神谕的传达方式一般是通过口头言说,提问者与传达者以一问一答展开对话。神谕公布关于未来的信息,作为纯粹的知识机构却不介入人的行动。或言之,询问者在知晓未来后必须自己决定如何行事。他可以试图逃离神谕所预告的命运,最后落入命运的罗网。这造成神谕的悖谬结构:它透露结果,却不提及通向结果的途径。一方面,人在知晓命运的当前与实现命运的将来之间有巨大的行动空白地带;另一方面,人越是反抗神谕,愈发被神谕言中。由于如何实现命运的知识缺口导致多种诠释可能性,命运语义学摇摆于偶然与宿命之间。

一个神谕启动戏剧情节。忒拜国王拉伊俄斯在新婚之夜获知神谕:他的儿子将杀死他并继任。孩子被预告为父亲的死敌,孩子的出生对父亲生命及权位构成直接威胁。拉伊俄斯为保全自己的生命,在孩子出生后意欲消灭这新生命。他本想亲手掐死婴儿,最终下不了手,把这项任务交给仆人。命令的转交导致俄狄浦斯的存活,他被科林斯国王夫妇收养。

至于俄狄浦斯对父亲试图掐死他这一行为是否有记忆,显然不是霍夫曼斯塔尔创作所关心的主题。同时期作家施尼茨勒的短篇小说《儿子》(Der Sohn,1889)从深层心理学角度探讨这一可能性,即母亲在儿子出生后的“行凶未遂”与孩子的日后杀母之间的关联。作品结尾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因为生命的最初一幕可能潜藏于孩子的深层记忆/无意识里。霍夫曼斯塔尔剧作的关注焦点则是父母的生活从此陷入谋杀儿子的死亡阴影中,沉入持续的缄默式悼亡,伊俄卡斯忒说:

这行为不仅仅是黑暗。它将黑夜

永远播撒在我

和他身上。(D Ⅱ 441)

这对夫妻从此远离生命与快乐,拉伊俄斯更有“元凶”的罪责感,伊俄卡斯忒自称活死人,到处所见都是死亡迹象。由于分娩导致谋杀与死亡,她对怀孕甚至**充满恐惧,她看见丈夫的手而生的联想说明这一点:

用这手

他紧握国王之剑,用这手他攫取

珠宝——揽住我的腰——

[…]用这手,他索要孩子的命[…]。(D Ⅱ 440)

在伊俄卡斯忒眼里,丈夫的手是他实现多重欲望——权力、财富、**和谋杀——的工具。她以为丈夫亲手掐死了儿子,所以感觉他的双手沾满孩子的血。在她的强迫性联想链条中,多种欲望交织在一起,性欲是恶的源头,因为神谕明确禁止拉伊俄斯与妻子**生子。约克拉斯既同情丈夫——“日渐苍白/和阴郁,看见他在受苦”(D Ⅱ 445),又对他深怀怨尤。她不赞同拉伊俄斯灭子以求生,宁愿与他共死以保全儿子的生命。由于不能为儿子举行悼亡仪式,深感罪疚的父母无法表达和排解内心的痛苦,只好在沉默中受苦。不能诉说和分担的痛苦造成夫妻之间的疏离,变得更加深重,伊俄卡斯忒称之为“国王般[登峰造极——引者注]的痛苦”(D Ⅱ 446)。

神谕不仅给国王夫妇造成生命之痛,而且导致传递神谕的信使——伊俄卡斯忒的弟弟克雷翁——的生存断裂。少年时的他向国王夫妇传达神谕,从而摧毁这对新婚夫妻的共同体及之后的三口之家,他回忆道:

从孩子口中将有毒的死亡

滴进生命的种子!(D Ⅱ 420)

克雷翁的生活从此也处于死亡阴影中,这具体表现在三方面:伊俄卡斯忒对他充满仇恨;她怀疑弟弟传递神谕是另有所图,是为了灭掉未来的王子,篡夺王位;她认为他是儿子之死的罪魁祸首。在克雷翁看来,伊俄卡斯忒的憎恨堵住了他通往生命的道路:

她的目光

使我与生命绝缘:因为

我掐死了她的未生之子,

她如此以牙还牙,剥夺我的意志,

把我驱逐到

未生而无力的梦里。(D Ⅱ 421)

姐弟俩处于互相怪罪和摧毁的恶性循环关系中。拉伊俄斯死后,他俩的矛盾直接爆发出来。第一,克雷翁将姐姐视为自己达到国王权力的最大障碍,意欲采用魔法降服她。第二,伊俄卡斯忒的指控以及作为神谕信使的角色使得克雷翁自我认同为死亡信使和生命对立者。他只要一出现,生命就停滞,死亡就到来。生命以几近怪诞的方式阻碍他的愿望得到满足:当他充满渴望地奔向大海,大海骤然干涸;当他渴望得到某个女子,她会突然兴味索然。克雷翁的所有渴求都变成无力的焦渴,一切努力归于失败。这里出现又一个恶性循环,即对生命充满敌意者发现生命满含敌意,总是拒斥他的愿望,这反过来更证实和增强他对生命的厌恶。第三,曾经担当的神谕信使角色使得克雷翁的内心充满负面情感,尤其是恐惧和怀疑。他的怀疑针对整个世界、所有人及他自己的能力。自我怀疑使得他难以有所作为,无所作为的状态更加重自我怀疑,这导致他在自我怀疑与无行动能力之间的恶性循环。拉伊俄斯的死重又激起克雷翁的权力欲,可他踌躇万端,在渴望与怀疑之间游移不定。由于梦见一位陌生人成为忒拜国王,他请来魔法师:

请用刀,剪掉

我的梦,魔法师[…]。(D Ⅱ 421)

克雷翁的梦显然不是愿望的实现,而是关于未来的预言,这预言却与他的愿望相悖。他为了摆脱恶梦扭转未来,求助于魔法师的超自然力量,却拒绝魔法师所建议的奉献灵魂。综上所述,拉伊俄斯、伊俄卡斯忒和克雷翁这三位人物的生命都遭到严重破坏:拉伊俄斯因对亲生骨肉所犯的罪陷入死亡的阴影;伊俄卡斯忒因失子之痛过得虽生犹死;克雷翁从传递神谕起就与生命切断联系。由此可以理解霍夫曼斯塔尔为何致力于对古希腊传说的故事新编:

自钱多斯危机起,重要的是开辟这一新的存在层面。古希腊神话恰恰为此提供基础,因为有效、永恒的存在秩序在此已一直遭到毁损:悲剧主人公面对的是不再健全的世界,并被呼吁重建秩序。神话中的原初和谐从一开始已被破坏。[6]

霍夫曼斯塔尔在剧作中为俄狄浦斯所获神谕增添新元素,从而深刻改变其性质与建构。俄狄浦斯在提问“谁是他的亲生父母”后,没有立即得到回答,而是被催眠。他梦见杀父娶母,并体会到性与暴力的双重愉悦。梦醒后,女牧师对他说:

杀戮的愉悦你已负罪于父亲,

负罪于母亲的是拥抱的愉悦,

你如此梦见,

将如此发生。(D Ⅱ 397)

言说在此是对梦的补充说明,是在释梦。神谕不仅由语言组成,还有梦作为核心内容,是梦幻图像与梦之解析的结合。梦成了对未来/愿望的预演,这符合弗洛伊德对梦的定义,即它是愿望的虚拟满足。梦里的愿望是人清醒时所抑制的,可以提供“关于心灵活动里无意识的认识”[7]。梦是内心隐秘愿望的图解,释梦是知晓这些愿望的钥匙。愿望的实现在此伴以身体的愉悦,这也赋予梦一定的现场感、现实性和身体维度。既然梦可以预言未来,作为人认识(无意识)自我的媒介,世纪之交的现代人无须前往德尔斐(神谕发布场所),只需进行梦的解析。未来藏匿于梦所展现的无意识。对未来的预知不再是理性超验的,而是充满非理性的幽暗神秘。

与对神谕的重新编码相应,人的命运不再取决于古希腊时期所推崇的神的意志,而是归因于现代人的无意识冲动;命运的动因不是来自神的诅咒,而是源于人内心最深处。悲剧主人公也就不再是无辜遭受厄运者,而是受无意识驱使的“不知而犯”者。这样,人与命运之间的搏斗转移为意识与无意识之间的较量抗争,古希腊传说转化为现代心理学。悲剧剧情展开于俄狄浦斯通过梦所知晓的神谕和通过无知行动所实践的神谕。

梦如何成为俄狄浦斯命运的密码,这从他与斯芬克斯的相遇可以看出。他到达忒拜后,以为在这陌生国度可以依靠新的行动扭转命运,逃脱神谕。他充满斗志地走向斯芬克斯,打算制服这位吞噬孩童的妖魔,却立即被斯芬克斯认出,并被称作“做梦者”:

“你好,俄狄浦斯!

你做着很深的梦!”(D Ⅱ 473)

这是斯芬克斯的问候语和告别辞,她随即跳入深渊。她的自杀表面看来是俄狄浦斯的胜利,其实是他的失败,因为这不仅打消他的行动愿望——“刚才我没法完成我的行为”(D Ⅱ 473),而且为他铺平娶母——命运之梦的后半部——的道路。斯芬克斯给出的“做梦者”定义重又指出俄狄浦斯与神谕的关联,暗示他正在将神谕之梦变成现实,他的行动不过是越来越深地卷入命运的罗网。他在斯芬克斯自杀后,意识到命运的天网恢恢,对众神发出绝望的呼喊:

整个世界是你们的网,生命

是你们的网,我们的行为使得我们**于你们无眠的眼眸之前,

你们的眼眸穿过网瞧着我们……(D Ⅱ 473)

在众神所布下的天罗地网中,人越是行动或反抗,陷入命运之网越深。由于行为只会导致命运的实现,摆脱这一困境的唯一可能性是斯芬克斯向俄狄浦斯所昭示的自杀之道,即通过自主结束生命来消灭潜在的行为可能性。

在霍夫曼斯塔尔的新创剧作中没有出现索福克勒斯悲剧里的斯芬克斯之谜。众所周知,这一谜语涉及人类个体从生到死的身体变化过程。俄狄浦斯凭借智慧解谜,从而降服斯芬克斯。霍夫曼斯塔尔笔下的斯芬克斯没有出谜题,而是给出关于人类个体内心世界的谜底,即人是做梦者。俄狄浦斯不再是解谜的智者,而是尚不自知的做梦人。他面对斯芬克斯时不仅无所作为,而且哑口无言。现代人的非理性(自我分裂)以及现代斯芬克斯的自杀取代古希腊的斗智与自知。古希腊悲剧里的斯芬克斯(怪兽)及其谜语是阿波罗(神性)及其神谕的对立物;在世纪之交,谜底与神谕则相互印证,斯芬克斯与阿波罗互为镜像,共同映照出做梦人俄狄浦斯。古希腊悲剧展示出人类学的生理变化法则,即人类个体的身体经历三位一体模式(童年、壮年和老年),这三个阶段随着年龄的递增接踵而至,后者取代前者;在1900年之交,霍夫曼斯塔尔的悲剧揭示出,人类个体的内心世界处于三位一体模式(本我/梦、自我与超我),这三个层面同时并存,形成拉锯战,导致人的内心陷入矛盾和分裂状态,正如俄狄浦斯的自我剖析:

我是国王和野兽

两者一体……(D Ⅱ 477)

古希腊俄狄浦斯悲剧对于心理分析的重要作用自不待言;弗洛伊德由此引发的概念“俄狄浦斯情结”构成心理分析理论的基石之一。他在1897年致友人的信中写道:“我有了一个具有普遍价值的想法。我发现自己也曾恋母和妒父,现在把这视为儿童早期的普遍事件”[8]。1910年,他在文章《论男人客体选择的一种特殊类型》(über einen besonderen Typus der Objektwahl beim Manne)首次提出概念“俄狄浦斯情结”,探究为何悲剧《俄狄浦斯王》两千年来“一直经久不衰,震撼人心”[9],给出的解释是,人们之所以看这出戏时汗淋淋泪津津,是因为大家其实都是俄狄浦斯,都曾渴望弑父娶母,只是抑制弃绝了这双重愿望。目睹悲剧主人公实现自己所抑制的愿望并刺瞎双眼,自逐到克罗诺斯——“谁做了被禁之事,逾越禁忌,自己就成了禁忌。”[10]观众由此受到警诫,得到宣泄(Katharsis)。弗洛伊德从一部经典戏剧作品的永恒魅力出发,引出假设命题,接着观察自己,回忆幼时有过同样的念头。接受美学加自身经历作为佐证,他由此认定,**和性欲始于早期儿童期,每个人在3~9岁这一年龄段有俄狄浦斯情结——女孩相应的是恋父恨母。这样,弗洛伊德把古希腊悲剧故事扩展成人类个体所必经的成长阶段,普遍化为基本范式,将这一典型案例树立为所有人不可逃的劫数。学者施塔洛宾斯基(Jean Starobinski)指出这一论证的逻辑跳跃:“弗洛伊德最先是散布一个假设:我也和俄狄浦斯一样;这一说法突然颠倒过来,成了普遍有效的历史真理,可以表述如下:俄狄浦斯,我们都曾如此。”[11]

弗洛伊德以古希腊悲剧故事为支撑,赋予假设命题以普遍性和宿命性。不仅如此,他在表述这一观点时还采用古希腊悲剧里的元素和文学叙事手法,将之演绎成又一则俄狄浦斯故事:“因为神谕在我们出生前就对我们宣告同样的诅咒,就像曾对他[俄狄浦斯——引者注]宣告的一样。或许我们全都注定对母亲感到最初的性冲动,对父亲感到最初的仇恨和暴力愿望。”[12]法国学者鲍尔·里科(Paul Ricoeur)指出,弗洛伊德对俄狄浦斯情结的发现过程是循环论证:“他在俄狄浦斯与每个人之间突然发现命运共同体,这证实的是**性冲动的普遍性质;这一传说的‘完全和普遍成功’却证明着这一命运共同体。”[13]

古希腊的俄狄浦斯悲剧展现出童年愿望的付诸实施,标示出人类神话时代的特征,是人类史处于童年阶段的产物。在文化发展进程中,古老的心理机制继续起作用,却往往遭到文明和社会规范的压抑制约。人们大多遵从伦理道德,摆脱童年愿望或成长阶段的性误区。这对社会和文化起着重要的建构作用:“宗教、道德、社会和艺术的开端汇集于俄狄浦斯情结”[14],这一情结随之具有超出心理学之外的社会学和文化历史学维度。如果由于成长受阻,不能摆脱童年的性取向,就会引发“精神焦虑”(Neurose)。弗洛伊德在描述治疗它的方式——心理分析——时,采用俄狄浦斯悲剧的剧情结构作为类比:“在步步升级和艺术化的延宕中发展出的揭露真相——心理分析的工作可与此相比”[15]。综上所述,“俄狄浦斯情结”这个概念的蓝本是一部戏剧作品,出发点是两千年来大众对这部作品的广为接受,由此可见文学对精神分析的重要作用和影响,精神分析在其诞生时期从文学汲取许多养分,大量采用文学所塑造的故事和人物原型。

在霍夫曼斯塔尔的新创剧作中,俄狄浦斯在成为弗洛伊德意义上的俄狄浦斯,即犯下弑父娶母的双重罪孽之前,有三个关键问题被提出而没有得到正确回答。第一个问题是俄狄浦斯还是科林斯国王子时,有人在宴席上当众问他:

你自己,

俄狄浦斯,告诉我,你真的是珀利波斯的

儿子吗?(D Ⅱ 391)

珀利波斯是科林斯国王。这个问题使得俄狄浦斯大怒,他没有回答,而是一拳打死提问者吕克斯。他虽用暴力封住提问者的嘴,却没法忘记或忽视问题本身。面对这个他自己无法解答的谜题,他转问科林斯国王夫妇,得到的回答是他俩的发誓确认,他是其亲生骨肉。这一回答仍无法使俄狄浦斯摆脱对自己出身的疑问,他前往德尔斐,以便从神谕中获知确凿答案。这样,造成吕克斯毙命的提问成了俄狄浦斯的命运之问。

俄狄浦斯在德尔斐被催眠做梦后,却不再追究出身问题。他全然忽视梦中的一个细节,即父母的脸均蒙着纱,而是坚信他们是科林斯国王夫妇。原初的提问被抛在脑后,他的兴趣点骤然发生重大转移,只考虑如何避免与科林斯国王夫妇重逢。这一心态骤变可以归因于他获知神谕时所受的心灵重创,他这样回忆女牧师的神谕宣告:

舌头的呢喃

如何割进我被撕裂的心!(D Ⅱ 397)

即便老仆人福利克斯在与俄狄浦斯的交谈中一再提醒他,神谕答非所问,并指出神谕内容的多义性——“这话是双关的!”(D Ⅱ 398),俄狄浦斯仍执迷不悟、置若罔闻。他自命为神谕的权威阐释者,认定它是指涉明确的:

神不会

说两次。他选出的人,

是懂他的。(D Ⅱ 398)

他对梦的这一阐释盲点造成他越是努力逃脱厄运,越发导致神谕的实现。他的命运悲剧在于,他在完成两件罪行之后,才能认出谁是他的亲生父母,才能获得关于命运之问的谜底。也就是说,他的出身之谜只能以述行方式找到正确答案。剧作按照时间顺序展现这双重罪行的发生,以俄狄浦斯的弑父为开端,以他的娶母为终结。如上所述,剧情开始之前发生了一起杀人事件,即俄狄浦斯打死吕克斯。它不仅是剧情的潜驱动力,而且构成舞台上即将发生的杀父事件的前奏。剧作开端是俄狄浦斯获知神谕后与福利克斯的一席交谈。俄狄浦斯一再说他想不起打死吕克斯,促使老仆人作为目击证人讲述这一事件。凶手本人即便倾听这一报道时,仍无法理解自己当时的过激反应:

一句话就打死了他?

单单一句话?整个活生生的吕克斯?(D Ⅱ 392)

俄狄浦斯在此突发事件中看到自己情绪冲动时的骤然失控。这一突发事件暴露出他内心的深渊,引发新的自我认识,即内心的分裂。打死吕克斯的行为者居于自我之中,仿佛沉睡的火山,随时可能因被激怒而爆发为夺人命的攻击性。他的潜暴力说明,他的行为可能会再次脱离理性的掌控,看似偶然的过激行为可能是类似事件的肇始。

在与老仆人的交谈中,俄狄浦斯还透露一个秘密,即他还从未接触过女子,因为王后母亲的形象一直是他心中的理想,“剑一般横亘其间。”(D Ⅱ 399)俄狄浦斯受神谕之梦的启发,进行自我剖析,意识到自己的恋母情结。他在此指的虽是养母——科林斯国的王后,不过从他的描述可以看出,吸引他的并非养母的个体性,而是她作为王后的类型形象:

从母亲那儿我看见,王后怎样行走。

[…]

我还知道,有朝一日我会和一个女人生子,

她可以用圣手在暮霭沉沉的荒原上操演仪式,所有人都被禁止这样做,唯独她不:

因为晚风中众神从昏暗的树梢里对她言语,他们是她的众父。(D Ⅱ 400f)

与众神的血脉渊源是位居王位者所特有的。俄狄浦斯的这一坦白为之后发生的娶母提供了心理解释。他关于择偶所臆想的理想形象通过神谕的提示浮现到意识层面。这也说明,现代悲剧的主人公不是完全无知而为的,至少具备了潜意识层面上的自知。

俄狄浦斯告别仆人后,打算开始孤独的流浪生活,以便避开科林斯国王夫妇。他在十字路口遇见前往德尔斐问讯神谕的拉伊俄斯及其随从。德尔斐这一神谕地点导致父子俩的相遇,马车上的拉伊俄斯与俄狄浦斯因谁该让路——争夺生命地盘的象征——发生争执,拉伊俄斯及其随从的倨傲动武逼迫俄狄浦斯自卫反击,结果他用木杖一棍打死拉伊俄斯。他携带木杖原本是作为流浪生涯的唯一伙伴,不经意间却将之用作杀人凶器。打死拉伊俄斯与之前的打死吕克斯都是出于瞬间冲动、怒气爆发。事后,俄狄浦斯同样茫然不解地看着拉伊俄斯的尸体:

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为何在我身上

发生这一切?(D Ⅱ 414)

出于冲动的暴力行为似乎发生在他身上,他更多遭受和承受自己的行为,而非有意识地完成。这一暴力行为再次暴露出他内心的黑暗力量。他努力用河水洗去身上的血痕,这既说明他对所做之事感到恐惧,又表明他力图忘记刚发生的这一切。这之后,他感觉轻松许多,重新诠释自己的“过失杀人”,将之视为自决行动,以为它扭转了神谕所预告的命运,由此决定改变离群索居的计划,重又投入生活。这一误解与事实——神谕的一半已兑现——形成讽刺性反差,却为俄狄浦斯带来自信和生命热情。他走向忒拜,并不知道这是他的出生地。

俄狄浦斯刚到忒拜就被民众请求降服斯芬克斯。民众许诺,为民除害者将获得王位并娶先王遗孀伊俄卡斯忒为妻,为此请她露面。这导致她与俄狄浦斯的母子相见,双方一见钟情。伊俄卡斯忒一见俄狄浦斯就叫出拉伊俄斯的名字,这说明父子俩面貌的相像;俄狄浦斯见到伊俄卡斯忒,终于找到理想女性/王后形象的原型。与伊俄卡斯忒结为夫妻的前景为俄狄浦斯增添行为动力,他从弃绝行动突变为决心有为。而且,他可以通过降服食婴恶魔拯救民众,使之摆脱集体创伤,这赋予他的行动以救世济人的色彩。

斯芬克斯自杀后,俄狄浦斯被民众欢呼为救世主,他随之摆脱与斯芬克斯相遇的内心阴霾和不祥预感,力图恢复降服命运的强者形象,对伊俄卡斯忒宣告自己的新生:“站在你面前的俄狄浦斯,是他的行为之子,在今晚出生”(D Ⅱ 483),拥抱伊俄卡斯忒并宣告:“一切已过去!我们在遗忘中生活!”(D Ⅱ 484)他希望通过克服回忆、释放行为来摆脱命运/神谕之梦,彻底告别过去。这一妄想也反映于伊俄卡斯忒的心理变化,她看到俄狄浦斯,感到自己重又被唤回生活。她在迷醉于幸福之际感觉自己的生命甚至超越众神的存在。

这出戏的结尾是举国欢庆的宏大场面:民众摆脱恶魔斯芬克斯,庆贺俄狄浦斯的加冕及其与伊俄卡斯忒的婚礼;新婚夫妇感到生命和爱情的喜庆。剧首的灰暗在剧末看似翻转为光亮辉煌,快乐的巅峰其实蕴藏着痛苦深渊,唯独盲人预言家泰瑞希阿斯看出这一点:“深重痛苦在此响彻云霄”(D IIⅡ 462)。新婚夫妇(母子)陶醉于幸福与胜利感,这一婚礼在民众欢呼下的盛况只是暂时遮蔽其中的苦难。俄狄浦斯的所知与所为之间的裂隙导致剧作的悲剧性:

这出戏虽以婚礼为结束,却属于悲剧。因为巨大忧伤、悲剧性战栗从婚礼的欢呼声中向我们袭来。俄狄浦斯和伊俄卡斯忒所唱的胜利之歌对听者来说是最震撼人的悲剧性反讽……[16]

[1] Rüdiger Safranski:Schiller oder die Erfindung des deutschen Idealismus.München/Wien,2004.S.521.

[2] 关于写作计划挫败的原因,有研究者将之归结为悲剧第二部分翻译的失败。Walter Jens:Hofmannsthal und die Griechen.Tübingen,1955.S.91.Anm。

[3] 引自Gerhard Maetze 所写后记。载于:Driek van der Sterren:?dipus-nach den Trag?dien des Sophokles.Eine psychologische Studie.Frankfurt/Main,1986.S.138。

[4] Alfred Kerr:?dipus und der Ruf des Lebens (1906).In:Hofmannsthal im Urteil seiner Kritiker.Hg.v.Gotthart Wunberg.Frankfurt/Main,1972.S.152.

[5] Vgl.dazu Kai Nonnenmacher:Das schwarze Licht der Moderne.Zur ?sthetikgeschichte der Blindheit.Tübingen,2006.S.123.

[6] Gabriele Inacker:Antinomische Strukturen im Werk Hugo von Hofmannsthals.Die beiden Antinomien Hofmannsthals ?Vergehende Zeit—Dauer“und ?Einsamkeit—Gemeinschaft“in ihrem Verh?ltnis zu den dichterischen Gattungen.G?ttingen,1973.S.144.

[7] Sigmund Freud:Die Traumdeutung.In:Die gesammelten Werke von Sigmund Freud.Frankfurt/Main,1986.S.577.

[8] Sigmund Freud:Aus den Anf?ngen der Psychoanalyse 1887—1902.Briefe an Wilhelm Flie?.Frankfurt/Main,1962.S.193.

[9] Sigmund Freud:Die Traumdeutung.In:Die gesammelten Werke von Sigmund Freud.Frankfurt/Main,1986.S.265.

[10] Sigmund Freud:Totem und Tabu.Einige übereinstimmungen im Seelenleben der Wilden und der Neurotiker(1913).Frankfurt/Hamburg,1940.S.40.

[11] Jean Starobinski:Literatur und Psychoanalyse.Frankfurt/Main,1990.S.137.

[12] Sigmund Freud:Die Traumdeutung.In:Die gesammelten Werke von Sigmund Freud.Frankfurt/Main,1986.S.265.

[13] Paul Ricoeur:Die Interpretation.Ein Versuch über Freud.Frankfurt/Main,1969.S.202.

[14] Sigmund Freud:Totem und Tabu.Einige übereinstimmungen im Seelenleben der Wilden und der Neurotiker (1913).Frankfurt/Hamburg,1940.S.174.

[15] Sigmund Freud:Die Traumdeutung.In:Die gesammelten Werke von Sigmund Freud.Frankfurt/Main,1986.S.266.

[16] Karl J.Naef:Hugo von Hofmannsthals Wesen und Werk.Zürich/Leipzig,1938.S.1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