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无影女人》
短篇小说《无影女人》是则童话,按照作者的回顾,对这一作品历时七年的创作历程十分艰辛:“1913至1919年,我致力于此,每个纯净的时辰都投入于此,接着又踌躇万端,常常大半年无进展……然后又继续创作,创作时常深感痛苦,更多时候却兴致盎然。”[1]他的创作痛苦显然与所处一战的阴郁年代相关,痛苦感受同时促使他追求小说的大团圆结局。在此意义上,鲁道尔夫·伯夏尔特(Rudolf Borchardt)将这部作品称作“时代的汇聚”[2]。霍夫曼斯塔尔还创作了与小说稍有变异的三幕同名歌剧,该剧由德国作曲家理查德·施特劳斯(Richard Strauss)作曲,1919年首演于维也纳。
小说《无影女人》的标题主人公是精灵世界的公主,她具有百变其身的超凡能力,在一次变成羚鹿时,被猎人——东南岛皇帝——追捕。由于她对皇帝一见钟情,在生死关头恢复女人身形,皇帝也对她一见倾心,原本充满攻击性的猎人骤变为柔情满怀的恋人。猎人的屠杀欲让位于**渴望,对羚鹿的狩猎行为突转为爱情奇遇。这一转变促成皇帝与精灵公主的永结连理。狩猎中的死亡危险消解于猎人与“猎物”的姻缘缔结,这符合童话这一文学体裁的大团圆结局。可是,上述狩猎故事以及联姻结局并非作品结尾,而是发生在小说情节开始之前,是作为回旋因素出现在亲历者(女主人公)的回忆里,在文本中展现为她以双引号标出的讲述。在小说开端,皇帝夫妻结婚一年后仍无子,这一欠缺构成故事的出发点。这一局面的意蕴和皇后无影的象征涵义及其与皇帝狩猎心态的关联是本章第一部分的研究重点;第二部分考察夫妻俩所追寻的不同路线和目标:皇帝继续狩猎之途,寻觅一年前丢失的红鹰,皇后则为使丈夫免遭厄运而步入凡尘作女仆,希图获得影子;第三部分剖析女主人公关于婚姻幸福的重大抉择,四位主人公(两对夫妻)婚姻幸福的重新缔造。
一
在皇帝与精灵公主(羚鹿)相遇的狩猎故事中,皇帝所训练的鹰首先从高空窥探猎物,发起攻击的前奏。它一发现羚鹿,立即俯冲过来,“翅膀不停拍打”(E 345)它的眼睛。羚鹿眼受重伤,“眼里直冒火花”(E 345)。这两种动物的力量对比形成强烈反差:鹰发起迅猛攻击,这符合鹰类的天性,它属于动物世界里充满威慑力的物种:“鹰眼全是瞳仁,是猎人之眼,简直就是警觉的眼睛。这种肉食鸟类[…]和真正的贵族一样阴郁而冷酷,是狩猎者。”[3]与之相比,羚鹿是绝对的弱势方和受伤者。眼部重伤使得它难以辨明逃离的方向,随即晕倒在荆棘丛里。
在鹰的有效攻击之后,猎人纵马掷矛,以便亲自捕获猎物。武器是“具体暴力和象征暴力这两者的结合。武器展现权力和力量。[…]武器是死亡的工具与迹象。”[4]这一狩猎场景里的力量悬殊显而易见:一边是骑马持矛的猎人、武器持有者和攻击者,另一边是被追捕、眼受重伤的动物。由于羚鹿缺乏反抗能力,猎人的投掷长矛更多具有仪式性质,以彰显狩猎行为的功德圆满。羚鹿听见猎人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从昏厥中惊醒过来,意识到她所面临的死亡危险。首先救她一命的是她的目光,她这样回忆道:“羚鹿的目光使得他[皇帝—引者注]的手臂不再笃定,使得长矛像荆棘一样划破我的喉咙侧边,而不是戳破我的喉管。”(E 345)值得一提的是,羚鹿由于“轻灵优雅的身形、怕生、小脑袋和大眼睛=内心的充沛”[5],向来是代表纯洁、敏捷和妩媚的原型。
皇帝的长矛没有击中目标,可他尚未停止狩猎行动,而是翻身下马,手持另一支长矛走向羚鹿,“因为捕猎的匆促和疯狂,他的眼睛红通通,五官绷得紧紧的[…]。”(E 345)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羚鹿变为女人身形,精灵公主恢复原身,发出一声惊叫并举起双臂向猎人发出救命的恳请。她的惊叫充满死亡恐惧和爱情渴望,构成狩猎场景的转折点,扯断狩猎者的行动链,使得皇帝停止既定的暴力行为,她这样回忆道:“他[皇帝]对我说,这声惊叫才把他从迷狂中唤醒,挽救了我俩的性命。”(E 346)对猎人的一见钟情导致精灵公主在求生本能驱使下变回女人身形,她的身体和姿势引发猎人对她的一见倾心。爱情在此成为生死之间的分水岭:狩猎所包含的身体暴力转变为男女的**结合,死亡威胁消解于爱欲渴望。在这决定生死的一霎那,姿势是最直接和简洁的表达方式。女性以身体作为表达媒介乞求男性的生命恩赐,并表达出屈从和奉献的意愿。男性在此拥有决定女性生死的权力,性别角色的强弱分配在此昭然若揭。先前的猎人用恋人目光打量“猎物”,他的表情骤变成了精灵公主记忆中的最美瞬间、永恒画面:“一个女人永远不可能看见比这更美妙的一幕,即在我最心爱的人的脸上,猎人的死亡威胁骤然过渡为恋人的轻柔欢欣,而且我再没看见他脸上出现如此的突变。”(E 346)
皇帝虽已与精灵公主结婚一年,却一直保持着狩猎的习惯,每日早出晚归。狩猎行为占据他的白天,是他生活的主要内容。为了充分挖掘狩猎者的性格特征,在此有必要梳理一下狩猎这一文化现象。“狩猎是目标明确、向前突进的运动。”[6]它开始于寻找动物的踪迹。猎人发现踪迹后,循此捕杀猎物:“狩猎过程尤其完全受制于下列想法和意图,即拥有猎物,占有它。”[7]被追赶捕捉的动物面临死亡威胁,遭受攻击伤害。这显现出狩猎行为中的不均衡关系:猎人是行动者,猎物被迫做出逃生反应,处于劣势。海因里希·劳伯(Heinrich Laube)在《狩猎手册》(Jagdbrevier,1909)里这样描述典型的猎人心态:
冲动和行为中的生活与编织,/力量勃发,聆听和转身,[…]/他想行动,行动,行动应发生!/神秘和妖魔般地主宰,/自然里潜藏的皱褶,/他想悄悄觅其踪迹看见它们。[8]
狩猎在此被描述为对自然奥秘的寻觅与探究。狩猎对象往往是踪迹不定的野生动物,它们隐藏于密林或洞穴这些猎人目力所难达及的地点,不易被捕获,首先必须被诱引出现。这对猎人来说是较大的挑战,他为此设置陷阱并窥伺等候。即便动物显露踪影,仍未必保障狩猎的成功。动物出于直觉的逃离和藏身之术可以使之离开猎人的视线与掌控范围。一旦动物逃离,猎人必须紧追不舍,这又是对他的勇武力量和机敏反应的严峻考验。由此展开的是追捕与逃遁所构成的惊险戏剧,猎人的擒获欲望与动物的求生本能之间的较量。狩猎过程中所蕴含的暴力意味着充满攻击性和非理性的阴暗面:
在狩猎行为中,人——即便只是很短时间——重又成为自然的一部分。他重返自然状态,与动物融为一体,摆脱生存分裂状态所带来的负荷,属于自然,同时必须借助意识超越自然。人狩猎时将自己与动物置于同一地位,即便他通过使用武器展现出优越性。[9]
猎人返回人类的原初状态,陷入野兽的魔圈,这“使得人在狩猎时可以不去想自己作为人的存在。”[10]另一方面,人在狩猎过程中可以充满自大妄想,仿佛决定动物生死于股掌,似乎可以人定胜天。狩猎行为随之被赋予冒险、阳刚和成就的光辉。此外还有一层社会因素,即狩猎长时期是统治阶层的特权行为,从性质上是精英狩猎。政治精英的捕获欲不仅针对野生动物,常常还波及狩猎助手。在小说《无影女人》里,这充分表现于皇帝为了找到红鹰给养鹰者所下的命令:
“我们在这片地区必须找到红鹰,重又获得它,我俩,你和我,否则要你的脑袋[…]。”养鹰者不敢看主人的脸,他死盯着皇帝的胸部;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发黄,他相距很远的双眸露出惊恐。(E 376)
养鹰者的生命取决于红鹰的出现。对红鹰的寻找过程成了他行走于生死之间的艰险使命,受死亡恐惧所驱使的拼命一搏。对皇帝而言,这次狩猎不仅意味着彰显人较之自然的优越性,而且赋予他对部下的绝对生杀权。他天天享受的狩猎特权为他提供阴暗的行动场域,使得他可以发泄毁灭性力量,充分行使作为暴君的权力。这说明狩猎行为对皇帝作为绝对统治者这一自我身份认同的建设性作用。他对亲信说:“在我对土地偿还我的生命之前,我不想坐庭审判我的臣民,不想说出生死判决。”(E 348)偿还生命指的是生子为父,否则他的政治权威尚未被奠定,尚未合法化。皇帝将拒绝行使政治仲裁权归因于无子状态。判决权的空缺致使他在非政治领域寻求补偿,狩猎成了他行使政治权力的替代物。或言之,他四处游**的狩猎状态是政治统治无根基的写照。[11]
在小说开端,标题主人公无影女人(皇后)处于尴尬的中间状态。她在一年前与狩猎者(皇帝)相遇时丢掉护身符,丧失身体变形的能力。她之前可以变换成各种动物身形,例如鱼或鸟,畅游精灵国度,她在婚后的生活空间则局限于皇宫。这在老女仆看来是场厄运,她追随精灵公主来到人间,不断哀悼之前天堂般的生活,怨叹“命运,她的女主人[…]落入凡尘男人的手中,即便他是东南岛皇帝。”(E 342)出于对人类的鄙视,老女仆诅咒精灵与凡人的联姻,叹息皇后因丧失护身符不能逃离皇宫。皇后也惋惜自己囿限于女人身形,原因却截然相反,不是因为不能离开皇帝返归自由,而是由于不能参与到皇帝的狩猎中去当他的“猎物”:
我若是还有它[护身符],我的白天会过得多么有趣,而不是在幸福的夜晚之间荒凉悲哀地流逝。这样的话,我白天会有多么美好的生活,我多么想每日以另一种身形落入夫君手里!(E 345)
皇后梦想以日日变换的动物身形被皇帝捕捉,天天经历狩猎的戏剧化场景。日耳曼学学者舍费尔(Katrin Scheffer)指出皇后与其老女仆心态的大相径庭:“重复与一次这两者呈变幻多端的对立状态:在老女仆看来,皇后与狩猎皇帝之间的一次相遇足矣——甚至可以说:已太多——,皇后则渴望这次相遇的不断重现,盼望参与日日重复发生的狩猎行为。”[12]由于失去变形能力,她被隔绝于皇帝的狩猎之外,寂寞度日。她的生活状态和《窗中女人》里的迪阿诺娜相似,也分裂为幸福的夜晚和孤独的白昼。她俩都以漫漫白日为苦,企盼夜晚的降临。迪阿诺娜做各种琐碎之事来度过难捱的等待时间,皇后则梦想变换成各种动物,以便与狩猎中的丈夫建立起关联;迪阿诺娜的等待基于婚外情这一客观格局,皇后的孤苦白昼则归因于丈夫的狩猎**。他的生活分裂为白日的狩猎和夜晚的情爱,他继续沉迷于寻觅,以满足不确定、无束缚的探险欲。他的猎人心态还将婚姻片面化为**关系。他更多是感官上渴望妻子,内心尚未完全向她敞开。这说明,皇帝虽已缔结婚姻,却仍是单身汉心态,尚未达及伦理上的成熟和充分的责任感。日耳曼学学者科贝尔(Erwin Kobel)说得有道理,皇帝的狩猎**是对妻子犯下的过错,使得她继续处于蜜月状态,不让她真正成为女人,造成无子状态。[13]这一状态反映于皇后的无影。影子基于身体这一实存,指向身体与大地的关联:“只有当体表、身体作为灵魂的居所获得完全的意义与权利,才能产生影子”[14]。皇后的无影状态不仅暴露出她的身体实在性的缺乏,还说明她生命里的精灵因素仍占上风。光线不能在她的身体上发生折射,而是直接穿透,这暗示她是男**欲渴望的幻象。
影子作为身体不透光的可见符号在这篇小说里象征着怀孕能力。只有通过怀孕生子,皇后才能获得完全的女性角色和人的身份。分娩意味着建立与尘世生活的关联,融入人类社会这一群体。影子在此显然成为人类学标尺,代表女人的完整性及其社会归属。只有通过影子——具备分娩能力,皇后才能真正融入人类世界,该世界与她生来所属的精灵国度截然不同。她在婚后一年未怀孕,这说明她处于中间状态:一方面丧失了护身符,不再是精灵公主和属于精灵国度,另一方面尚未完全成为人,内心还没有达成与人类的真正沟通。她是介于两个世界之间的动物人,离开了精灵世界,却尚未被全然纳入人类社会。
小说的起始场景发生在清晨的皇宫,精灵国王派出的第十二位信使——每月出现一位信使——询问老女仆,皇后是否有了影子,并警告她当心之后三天里,皇后一定要避开金水,以免她获得影子。与此同时,皇帝出发寻找一年前狩猎时丢失的那只红鹰。如前所述,鹰在捕获羚鹿的过程中起了重要作用,但猎人在心态突变为恋人后,对鹰先前的攻击行为大怒,向它投掷石头,鹰随即飞走。它的消失与皇帝夫妻的相识紧密相关,影射出狩猎故事里尚未解开的心结。因此,皇帝寻找红鹰的努力是在谋求和解。
皇帝寻鹰的路途需要三天三夜,皇后梦见这即将发生的事:“睡觉的女人翻转身,她的脸痛苦地抽紧,轻微的呻吟穿过喉咙到达嘴唇。”(E 344)这是作品里对标题人物的首次描写,小说从她在睡梦中无意识表露的痛苦展开对她的性格刻画。她的痛苦表情通过呻吟声得到加重。读者一开始尚难分辨她脸上的痛苦究竟源于身体还是内心;当她讲述噩梦时,读者明白她的苦痛缘由是出于对未来的担忧。皇后醒来后,获得鹰所带来的消息:她在三天之内若不能获得影子,皇帝将变成石头。这促使她立即设法营救丈夫,命令老女仆帮助她,为她指引去人世间的路。皇帝夫妻在这日清晨分道扬镳,皇帝前往精灵国度寻觅一年前消失不见的红鹰,皇后前往人世间探求一年来始终缺少的影子。红鹰将他俩的命运线联结起来。小说的故事情节在他俩各自的寻觅路途和经历中分两条线索展开。
二
皇后离开高踞于城市之上的皇宫,跟随老女仆步入东南岛人口最多的城市。皇宫与城市所处位置的地形悬殊让人联想到《提香之死》里的类似情形。提香及其弟子住在高踞于威尼斯城之上的别墅里,他的众弟子大多既向往又害怕可望不可即的城市生活。按照霍夫曼斯塔尔的创作构想,大师之死将逼迫他们离开这个遗世独立的审美庇护所,他们将在城市中经历瘟疫肆虐的死亡情景,懂得生命真谛。与他们不得不离开别墅的被动局面相反,皇后是出于对丈夫的爱,为了营救他而主动选择去往城市的道路,心甘情愿承受屈辱与痛苦,包括物质的困窘、心灵的磨难。
走向城市的路途对皇后来说意味着摆脱先前的孤立局面,舍弃皇宫生活的养尊处优,切身体验芸芸众生所处的平凡世界。她不是作为统治者/皇后出现在城市,而是乔装为平民,衣衫褴褛,把脸涂得漆黑。她的穿着使得她从外貌上与底层民众保持一致,将脸部涂黑意味着暂时遮盖自己的美丽。衣着和脸部的双重伪装是她为营救丈夫迈出的重大社会步伐。按照老女仆的安排,她俩在染衣匠巴拉克家充当仆人。尊为皇后的无影女人降身为社会最底层民众的女仆,社会地位的这一巨变昭示出她的牺牲精神。
皇后步入尘世间时,首先目睹的是动物在人间的悲惨遭遇。皮革匠的生活世界构成动物命运的前奏:“在河岸斜坡上,小木桩上悬挂着被摊开的兽皮,以便晾干。”(E 352)对动物进行屠杀和扒皮在此属于场景描述,是远距离的景象,勾勒出人类对动物的残忍态度。紧接着,她在城里所见的虐待动物的场景更是让她触目惊心。在连接皇宫与城市的桥上,皇后看见人对动物的摧残:“骑驴者举棍揍这牲口的脑袋,因为它犹豫着不愿践踏浑身颤抖的女人[皇后]。”(E 353)接下来的两幕更是惨不忍睹:“玫瑰金色的漂亮小鱼[在熟食摊上——引者注]躺着,黑人的手在其中翻搅。[…]一根木桩上悬挂着一头被剥了皮的绵羊,它的头偏向一侧,目光温和地看着她。”(353)比比皆是的残酷场面展现出动物在人间的厄运。它们要么被奴役驱赶,要么被宰杀吃食。人对动物的如此工具化态度缺乏同情和悲悯,充满恶与攻击性。这一切都是通过皇后的视角来讲述的,她与动物相认同,惊悚于人类的残酷冷漠。与她对动物的亲近感相伴随的是与人的陌生感。她在拥挤的人群中感到窒息,众人丑陋凶恶的面孔让她反感。人类的残酷不仅针对动物,还作用于人与人之间。在皇后走进巴拉克家之前,她听到巴拉克三兄弟的一番诉苦:
“真的,兄弟们,”独眼者说,他看上去是年纪最大的,“22年前挖掉我眼睛的那个捕快对我还没有我们兄弟的妻子对他那样恶劣。”“真的没有”,独臂者说,他们走在小巷里,“那个15年前拽掉我一条胳膊的该诅咒的油磨坊对我还没有她对他那么恶劣。”年纪最轻的兄弟说:“9年前把我弄成驼背的那头骆驼对我也没有这样恶劣!”(E 354)
兄弟们的痛苦三重奏旨在渲染巴拉克之妻“因为高傲和恶毒仿佛瘟疫般的邪恶”(E 354)。三兄弟在事故或灾祸中所受的身心痛苦衬托出她所造成的家庭灾难。他们的肢体残缺使得生活受到限制,难以自立,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巴拉克的救济,显然很同情他的遭遇。他们的三重控诉形成排比阵势,使得巴拉克妻子出场之前就已被塑造成万恶之首。皇后未见巴拉克之妻其人,先闻其声:“她听见好几个男人的愤怒声音,一位年轻女人的声音凶恶和霸道地回答他们;接着混合进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低沉从容,像是在劝大家平心静气。可是,年轻女人的声音又响起,比先前更加恶毒和霸道。”(E 353)皇后的听觉感知勾勒出染衣匠夫妻俩的性格对比,接着,她透过墙缝窥见屋里场景:染衣匠想跟妻子说话,从侧面瞧着她,“她却执拗地不看他而发呆,仿佛他并不存在。”(E 355)
从染衣匠夫妻的视线局面可以看出他俩的性格反差:善良温厚的男人与凶恶暴躁的女人。这与《田园牧歌》的开始场景不无相似之处,即铁匠之妻充满敌意地看着丈夫的劳作。这两位手工匠的妻子都不满于单调乏味的平凡日子。铁匠之妻向往神话世界所代表的**生活,染衣匠之妻感觉自己被限制于染衣劳作,反感丈夫的丑陋和迟钝,家里的贫穷肮脏,认为婚姻只带给她“悲怨和作践”(E 357)。她的出嫁是为了遵从重病母亲的意愿,她自己从未确信比她年长20岁的巴拉克是否适合她,他俩能否有爱,因此觉得婚姻是母亲与巴拉克之间的交易,她不过是丈夫所购置的物件:“嘿是的,我的丈夫,嘿是的,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被付了钱买过来,应该知道被圈养在家、被看管、被喂饭,以便我知道这一点。”(E 360)巴拉克想要孩子的愿望更加重她的屈辱感。对巴拉克来说,孩子是生命意义的保障。由于执念于繁衍后代,他忽视妻子的个体性,更多将她视为未来的母亲。他善良而忍耐,默默承受妻子的嘲讽责骂,可是由于不解人意,无法理解妻子内心的苦痛,更不能为她排解郁闷。这对夫妻的性情显然处于两极状态:巴拉克温和、谦卑、宽容,他的妻子则烦躁、高傲、恶毒。
与《田园牧歌》里的铁匠一样,巴拉克安然从事手工劳作,满足于生活现状。铁匠以教训口吻试图纠正“想入非非”的妻子,他俩的对立生活观念在一番争辩对话中展开;巴拉克在语言表达上则笨拙木讷,无法通过言语沟通来努力克服与妻子之间的隔阂,这导致他俩相处时常常是火药味很浓的沉默。性格偏于内向的铁匠之妻虽不满于现实,表面上仍算娴淑,尚能维持铁匠一家三口田园牧歌般的生活表象,染衣匠之妻则公然对抗作为妻子的持家职责和生育义务,咒骂巴拉克及其兄弟。她目光凶恶地看了床一眼,这与戏剧《法伦矿井》里达尔斯约一家对床的敬畏形成鲜明对照。在达尔斯约家,床作为**、分娩和死亡的场所被奉为维系与延续家庭传统的神圣之地,与地底山国度的纯精神存在相对峙;染衣匠之妻则排斥床,因为分娩会毁损她的身体美。
染衣匠之妻排斥怀孕生子,遂成为老女仆协助皇后获取影子的合适人选。老女仆先是采用花言巧语的说服策略,火上加油地支持染衣匠之妻对生育的诅咒,并按照她的心愿对她许诺:她若放弃生子,将永葆青春,随之拥有主宰男人的无限权力,获得财富、华服和奴仆成群。在老女仆所描绘的这一绚烂生活景象中,染衣匠家的贫穷肮脏消失不见,染衣匠之妻可以充分享受**的欢愉与自由。《法伦矿井》里的山女王排斥人的身体性,一想到分娩就感到恐惧;老女仆所诋毁的并非身体性本身,而是赞赏永恒的身体美,视之为**快乐的基础。她所鼓吹的是,**若不以分娩为目的,所达到的快乐可以化瞬间为永恒,甚至超越死亡:“谁分享这样的快乐,就不再惧怕死亡,因为他已将永恒品尝。”(E 359)作为计谋的第三步,老女仆对染衣匠之妻杜撰一位仰慕者,自称是其信使,摆明交换条件:染衣匠之妻只要让出影子——放弃生娩——,就会获得永远的身体美。
染衣匠之妻弃绝影子(将来的孩子)的前提是与巴拉克的三夜隔房。这一计划的付诸实施可能导致他俩婚姻的解体。对即将发生的婚姻不幸,老女仆毫不在乎,因为她只关心赢得影子。对她来说,只要能达目的,任何手段都是正当的。她采取各种说服和**手段,不惜使用诡计,以便消除染衣匠之妻的抗拒心理,促使她迈出背叛婚姻的一步。在计谋的实施过程中,老女仆没有良心不安或内心冲突。恰恰相反,幸灾乐祸是她的最大快乐:“她最喜欢看到的莫过于人们互相施加暴力。”(E 362)以人的互相伤害为乐,努力促发人的恶,这赋予老女仆形象魔鬼般的邪恶色彩。基于她向来将人类诋毁为不忠者,一旦计谋成功,只会印证她对人类所固有的负面评判。
皇后在命令老女仆协助她赢得影子后,先是对她言听计从,听凭她的安排和操纵。她以为既然人世间一切都可被买卖,同样可以以正当渠道获取影子。她切身体验民众的生存状态,默默观察染衣匠家发生的一切,不仅目睹穷人生活的艰难窘迫,还深入了解染衣匠夫妻之间的隔阂与矛盾。她在第二天终于明白,夫妻矛盾是由巴拉克想要孩子的愿望引起的。她在染衣匠家的第一天目睹一群小鱼的死亡,它们象征着染衣匠之妻所诅咒的孩子。老女仆在炒锅里炸鱼时,皇后听见小鱼的哭诉:
母亲,母亲,让我们回家。
门锁着:我们不能进入。(E 360)
它们的求救和痛苦喊叫还出现两次,终结于“母亲,好疼!”的叫声中:“只有皇后听到这叫声,她感到心碎,好长时间不得不闭上眼睛。”(E 362)她虽然可以暂时闭眼,以免看见这一悲惨情景,却没法关上耳朵,不听小鱼的悲声。她在人世间能敏锐感受到动物所遭遇的痛苦,这表明她与动物世界息息相通,是她在城市最初经历的延续。另一方面,由于小鱼具有象征意蕴,她的同情心不再局限于动物的命运,而是扩展到人类未出生的孩子,希望他们赢得生存权。这标志着她开始关注人类的命运,人随之不再单单是虐待动物的施暴者形象,同样可能成为受摧残者、牺牲品。
烹饪小鱼的这一幕展现出老女仆与染衣匠之妻所达成的魔鬼协议。为了充分利用夫妻不和,引诱染衣匠之妻另有新欢,老女仆请来精灵国度的艾弗里特,以便他扮演仰慕者,勾引染衣匠之妻。这就为诗体剧《田园牧歌》和《窗中女人》已表现的忠诚母题添加生子这一维度。婚姻、忠诚与孩子这三个问题圈变得同等重要并相互影响。年轻英俊的艾弗里特代表感官爱欲,可以**染衣匠之妻满足**愿望,背离婚姻。他的引诱举动却让皇后反感,她不解地询问老女仆,他与染衣匠之妻之间是怎么回事。老女仆答道,这关系到影子,皇后表示拒绝:“不,不要这样”(E 370)。在她看来,不可以为获影子而不择手段;以损害他人利益为前提的谋求是不正当的。当她看见艾弗里特意欲携染衣匠之妻上天离去,她挺身而出加以阻止:
皇后堵住他的路。她的勇气不输于他的,她用双臂揽住这女人。[…]她想把染衣匠之妻拉到自己身边,不在乎这是个人,她第一次抱住一个人。染衣匠之妻毫无意志地依偎在她怀里,她的眼睛只看着艾弗里特,她完全倾心于他。(E 371)
皇后奋力阻挠邪恶精灵的诱拐企图,否则染衣匠之妻一定落在这位无心无情的引诱者手中,随他远飞了。皇后在此第一次摆脱离开皇宫后的观望状态,开始主动介入染衣匠家发生的事。她的这一举动尚且只是间接对抗老女仆的打算,她在第三天则直接反对老女仆的计策,即用魔法水将巴拉克催眠:
皇后不再能忍受的是看见这个强壮的男人在这两个女人的操纵下变得如此虚弱。她打开门,两眼瞪大,她将意志灌注给巴拉克,仿佛她自己也不能控制的火流。当她这样站在老女仆面前时,老女仆招架不住女主人的举动,躲闪到一旁。(E 404)
皇后又一次不再是旁观者,而是行为者,使得染衣匠夫妻再次免遭厄运。她的意志使得老女仆的魔法失效,推翻了她操纵全局的主导地位。女皇自进城起一直遵从老女仆的意志,从这时起,她俩的主仆关系重又恢复原位。可是,她的阻止举动与初衷——无论如何也要赢得影子——背道而驰:她搭救染衣匠之妻,以免她被艾弗里特诱拐,而依照老女仆的谋划,染衣匠之妻的变心是她让渡影子的重要催化剂;她唤醒巴拉克,而在染衣匠之妻即将弃绝影子的行动中,巴拉克是首要的阻碍因素,应当暂时被排除在外。这两个干预行为都是皇后义愤填膺时不假思索的举措,都出于她的道德感和人道主义,展现出她对处境险恶者的同情。她虽未放弃赢得影子的努力,却拒绝为此目的采取卑鄙手段。这说明,她不顾一切营救丈夫的决定在计划执行过程中与她的道德观相抵牾。救丈夫这一初衷渐渐让位于保全染衣匠夫妻免遭不幸的愿望和努力。
皇后呆在染衣匠家的这三日期间,她越来越同情和关心他们夫妻俩,在第三天帮助巴拉克染衣:“她在平屋顶上找到染衣匠,他还气喘吁吁,汗水混合着蓝色颜料从他的额头流下,她用手绢拭去他脸上的汗水。”(E 402)这一细腻的擦汗举动表现出她的温柔体贴。前一天她勇敢搭救染衣匠之妻怀抱她时,尚且觉得惊悚;拭汗说明她彻底逾越了与人之间的鸿沟。目睹底层民众的困苦生活,皇后主动相助,不仅不图感激报答,即便招致染衣匠之妻的怨恨刁难也在所不惜,是发自内心的仆人。这与老女仆的做法截然相反,后者只是佯装服伺染衣匠之妻,其实是以她为达到目的的工具。皇后越是关切染衣匠夫妻的处境,就越发意识到,她想获得影子这一行动是不正当的。以下场景充分表明这一点:“他[巴拉克]还站在那儿,犹豫不决、羞赧惭愧。皇后不忍心看他;当妻子把衣衫拽出他手心时,皇后感觉内心撕裂,有什么刺进心里,使得她的整个心瑟瑟发抖。”(E 406)染衣匠之妻的举动是在沉默拒绝巴拉克的和解努力。皇后内心的战栗源于深切的同情,说明她开始认识到影子计划的严重后果,即获取影子与染衣匠夫妻的不幸之间的直接关联。依照老女仆的计划,赢得影子必然导致这场婚姻的破裂并以他俩尚未出生的孩子为代价。这在皇后看来是以染衣匠夫妻的不幸为代价保全自己的婚姻,不啻一出罪行。
与此同时,染衣匠之妻徘徊于希冀与怀疑之间,拒绝丈夫的亲近,当艾弗里特再次出现时,却也拒绝他的接近,之后又怀想他。她的矛盾态度展现出内心的剧烈冲突,霍夫曼斯塔尔在致作曲家理查德·施特劳斯的信中这样阐释塑造这一角色时的用心:“主要困难在于:我在专注创作时不能太过,否则会简化故事,角色就会丧失魅力(魅力源于心理学所折射的轮廓),就会变得程式化,整个故事会显得平庸、歌剧化。因此,我总是得非常精确地找准既不太多又不太少的恰到好处。”[15]第三天,染衣匠之妻仍疑虑重重、游移不定,难以果断地弃绝影子。老女仆让她喝下魔魂汤,她陷入迷狂,对巴拉克宣布解除婚姻,并宣称已接受另一个男人的爱,还把象征未出生孩子的小鱼扔进火里。巴拉克怒不可遏,持剑要处决不忠的妻子,为未出生的孩子报仇。在巴拉克的追赶下,她跑到墙边无路可逃,转身看见丈夫举剑步步走近。就在这时,他俩的目光交汇,奇迹发生:
他的脸上发生了什么,这没人看见;仿佛蒙着他眼睛的绷带在内心撕断,他的目光与妻子的目光在闪电的一霎那交汇,缠绕在一起,这是他俩从未有过的。他看见了在所有夫妻共眠的长夜拥抱中所未曾看见的,尽管他与妻子已共度七百良宵;因为这些拥抱都是迟钝的,没有眼睛。他这时看见她既是妻子又是处女,她的处女状态不是触手可及的,在所有的拥抱中都未被触及[…]。(E 415)
在妻子充满死亡恐惧的脸上,巴拉克终于摆脱内心的迟钝,看到她的个体性。这纠正了他之前看待和对待她的片面态度。他的眼睛和心灵得到净化启迪,赢得孩童般的纯洁,这与他的强壮身体形成反差,让妻子看见他的另一面:“在她眼里,他的力量仿佛雄狮,他的无助犹如稚子;她因这可怕的分裂感到甜蜜的惊悚,完全敞开自己,以便将这种双重性统一于自己内心[…]。”(E 416)在这重新看丈夫的目光中,她(母性与处女)萌发出对他(男性与孩童)的爱,他俩随之达成心灵的契合。这一和解局面却很快被中断,因为染衣匠之妻的影子消失。她之前因把小鱼投入火中而弃绝的影子被精灵国度的使者获取,这对夫妻随即被带至此国度。
巴拉克的复仇欲消散,夫妻破镜重圆,这也就避免了类似于《田园牧歌》里铁匠的报复行为及死亡后果。染衣匠夫妻之间的目光奇迹还应归功于皇后的努力,尽管他俩并没有觉察到这一点:
染衣匠脚边地上直挺挺躺着一位女子,她把脸贴着地,以无限谦卑伸出双臂,没有抬起脸,而是用手够到染衣匠的脚,抱住他的双脚。[…]她的双唇呢喃着一个词,没人听见。然后她以这种姿势躺在那儿,仿佛死了一般。(E 414)
在巴拉克离妻子只有几步之遥,即将举剑报仇之际,皇后拼尽全身力气,以最卑微的姿态努力通过意念与心力平息巴拉克的暴怒,阻止他采取暴力措施。文中没有给出她所呢喃的词,不过可以推想的是,她一定是在恳请巴拉克的大度和宽恕,以打退他的杀戮意志。她在这个词里倾注全部心力,以至于之后精疲力竭,陷入昏迷。这是她为染衣匠夫妻的达成和解所做出的巨大努力,很大程度上促成巴拉克看妻子的目光骤变,尽管皇后的付出完全被巴拉克忽视,他在目光奇迹中走向妻子,不经意踢了躺在地上的皇后一脚。这一脚是她在人世间所受屈辱和痛苦的顶峰。
三
皇后为了获取影子,投身于底层民众的苦难生活,经历并承受人世间的种种坎坷;皇帝寻觅红鹰的路途与此相反,他渐渐远离现实与当前,进入魔法和神话世界,来到皇后的故乡精灵国度。皇帝追随红鹰到达山中洞穴——他一年前与精灵公主初度幽会之地,他的寻鹰路途成了回顾之旅。洞穴中出现未出生的孩子,他们控诉父亲阻碍了他们降临人世的权利,此地也就同时是对皇帝这一年婚姻进行审判的场所。由于洞穴既是他俩曾经的幽会地,又是未出生孩子的逃难所,这影射出**与无子之间的因果关联。[16]他俩的**虽已具有婚姻形式,却仍容不得他者(孩子)的介入,皇帝在婚姻中更多仍是恋人,而非配偶。
皇帝在洞穴里一味欣赏着代表未出生孩子的漂亮男孩女孩,一心想着拥有他们,“无论通过什么方式”(E 386)。他习惯于享受和占有他所渴望的,不关心他们是谁,与他的生活有何关联。他们的怨叹——“这有何用,我们没有出生!”(E 387)——及其因母亲缺席发出的哭泣都不能触动他,他只提无关紧要的问题,没有耐心听他们的回答。由于缺乏沟通的愿望和努力,他无法理解他们。
洞穴里的男孩女孩责备皇帝没能解开妻子的命运之结,这仍不能引起他的反思。他拒绝承认自己的过失,即因耽于享受**导致尚未拥有完整的婚姻。对他们所说的警告箴言,例如“真正的伟大在于谦卑”或“服务是通向统治之道”,他都充耳不闻。当他发现拥有他们的愿望不能得到满足,得知皇后在染衣匠家做女仆时,他大怒,感觉占有权受到威胁:“他一言不发,手寻找着腰间匕首,以便把它扔向这个女孩,因为他没法将之扔向他的妻子。”(E 3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