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蜘蛛的启示(1 / 1)

——叙事诗《少年与蜘蛛》

叙事诗《少年与蜘蛛》(Der Jüngling und die Spinne)由少年的两段自白组成,位于作品中央的蜘蛛场景将诗句划分为对称而又形成鲜明对照的前后两部分。在前半部分,少年沉浸于爱情的陶醉感,加之确信对方的爱——“她爱我!”(GD Ⅰ 48),满怀对生命的礼赞,臆想自己君临宇宙并与自然、人世融为一体。爱情在此印证对世界的参与感和自我与宇宙之间的和谐统一。这一想象中的世界大同却并非立足于现实,而是源于主体与现实之间的疏离。正是由于远离现实,主体才会萌发关于世界大同的幻想。

少年在**澎湃之际走到窗前向外看。眼前所见却并非证实其生命幻想的象征性自然图景,而是令他惊悚的厮杀场面:一只蜘蛛正俘获一只小虫并将之吞噬。这一景象将他骤然抛出先前的陶醉感。生物原来分裂为吞食的强者和被吞食的弱者,世界暴露为遍布死亡的危险地域,生命是充满格斗与厮杀的战场。紧接着,诗中叙述部分从视觉转向听觉:“深夜的寂静里传来极其轻微却又凄惨的声响,想必是蜘蛛使劲钳住[小虫——引者注]时发出的声音。”(GD Ⅰ 49)

少年是这出自然戏的观众和听众,蜘蛛以超语言方式所传递的“视听”双重信息直指暴力与死亡、对生命的摧毁与消灭,使得少年所感到的宇宙统一体顷刻间陷入坍塌。他厌恶地转身背对窗户,感叹道:“你丑陋的暴力,你动物,你死亡!”(GD Ⅰ 49)先前对宇宙和谐之美的礼赞突变为对暴力之丑的控诉。他由此醒悟,自己不过是自主苍穹的学生:“世界拥有自身,哦,我在学习!”(GD Ⅰ 49)动物世界的景象为他提供审美和纯粹理性判断上的双重校正。自然世界所呈现的生命范式——残酷的生存搏斗——造成少年生存感知的断裂,促使他决心遵循痛苦法则,加入生命的斗争:

承受痛苦,施加痛苦。

我战栗着感到周遭四处,

它高耸至渺远星辰,

它的名字我终于知晓:生命。(GD Ⅰ 49)

蜘蛛场景仅是自然法则的一例,却成为少年领悟社会运作机制和把握生命基本法则的关键景象。这一场景的表意性由此被扩展至社会领域,启示性画面浓缩了关乎承受和施加痛苦的生命定律。少年由偶然瞥见的动物世界的弱肉强食生发对生活的认识:

这样一来,对整体一分为二的悲剧性基本经验成了主导问题,这一经验作为让人不安的因素已贯穿[霍夫曼斯塔尔——引者注]早期作品。[…]不仅如此——诗人作为生活者发现自己被抛进生活,受制于生命命运,这一命运无非是承受与施加痛苦。[1]

少年从蜘蛛场景所悟出的生命之“道”是对叔本华生命哲学的演绎,他在诗末所宣扬的痛苦律令俨然出自尼采信徒之口。在叔本华看来,弱肉强食是自然的基本原则、司空见惯的“恐怖景象”[2];生命意味着“许多和长久的痛苦,持续不断的斗争,所有生物的相互对抗,每个生命都是猎人,每个生命都是猎物,拥挤、匮乏、困境和恐惧、叫嚷和哭嚎”[3]。叔本华将生命痛苦归咎于生命意志,这一涵盖全宇宙的生命冲动主宰着所有生物的行动,导致众生无目标和无休止的努力:“在百万个形式中,随时随地,[…]抓住每个机会,贪婪地将有生命力的材质攫为己有”[4]。

在叔本华看来,生命不仅充斥着抗争搏斗所造成的身体痛苦,在形而上意义上同样充满痛苦。首先,生命意志先验地以痛苦为前提,因为所有愿望都基于困窘和匮乏(痛苦);其次,即便愿望暂时得到满足,仍不能保证长久幸福,而是招致另一危险,即无聊(痛苦)。人的生命“钟摆般摇摆于痛苦和无聊之间,这两者其实是生命的最终组成部分。”[5]痛苦的强度与生命意志成正比:“意志越是强烈,其对抗因素显现得愈发醒目:随之而来的苦痛也就更为剧烈。”[6]叔本华因此主张摈除生命意志,采取斯多葛学派从容淡定的生活态度,以便摆脱生命的这一两难境地。

尼采就此给出尖锐回答:“我们的处境还没那么糟,还不至于因此非得要过斯多葛学派的苦日子!”[7]他认为叔本华对痛苦的描述夸大其词,对人们的痛苦观造成负面影响。就对痛苦的感知而言,叔本华认为痛苦是真切的感受,幸福则归于虚幻:“生命所直接给予我们的向来只有匮乏,即痛苦。”[8]尼采针锋相对地提出:“针对痛苦有无数缓解手段,例如麻木或念头发烧般的匆促闪现,或是安静状态,或是美好和糟糕的回忆、意图、希望和多种多样的骄傲与同情,它们几乎具有麻醉功效:当痛苦达到最剧烈程度时,昏厥已不招自来。”[9]他列举出一长串克服痛苦的可能性,包括身体的防御性反应(昏厥)、医疗措施(麻醉)和各种心理补偿机制,以便证明人拥有许多对抗痛苦的自然与文化手段,痛苦不应再被宣扬为势不可挡、所向无敌的。

尼采不仅降低痛苦的暴力与威力,还为痛苦现象恢复名誉,将之抬升为保护物种生存的首要力量。在他看来,痛苦和愉悦一样蕴藏着无穷智慧:“我在痛苦中听见船长的一声号令:‘撑起风帆!’以上千种方式撑起风帆,大胆的船长对此一定已熟练掌握,否则他很快就会一命呜呼,万顷波涛旋即将他席卷而去。”[10]在尼采看来,这一号令并非被动地承受苦痛或听天由命,而是英雄式的抗争,在此抗争中,遭受痛苦者愈发“雄赳赳、气昂昂和喜滋滋”[11]。

尼采赞赏生命的抗争,鄙视对痛苦的被动承受:“能吃苦根本不算什么:孱弱的女人,甚至奴隶常常能把这做得很完美。”[12]他指出,不是承受,而是施加痛苦才是人之伟大所在。他所树立的理想形象是给人类带来痛苦者,其生命以战争和胜利为目标:“如果内心缺乏施加大苦痛的力量和意志,谁能建功立业?而在施加大苦痛和听见这一苦痛的叫喊时,不屈服于内心的困顿与怯弱,——这是伟大,这属于伟大。”[13]

[1] William Rey:Weltentzweiung und Weltvers?hnung in Hofmannsthals griechischen Dramen.1962.S.22f.

[2] Arthur Schopenhauer:Die Welt als Wille und Vorstellung.Ⅱ.Kapitel 28:Charakteristik des Willens zum Leben.In:Arthur Schopenhauers Werke in fünf B?nden.Zürich,1988.S.415.

[3] Ebd.

[4] Ebd.S.410.

[5] Arthur Schopenhauer:Die Welt als Wille und Vorstellung.I.Viertes Buch:Bejahung und Verneinung des Willens.In:Arthur Schopenhauers Werke in fünf B?nden.Zürich,1988.S.406f.

[6] Ebd.S.508.

[7] Friedrich Nietzsche:Die fr?hliche Wissenschaft (1887).Vorrede zur zweiten Ausgabe 3.In:Ders.:KSA.Fünfte Abteilung.Zweiter Band.Berlin/New York,1973.S.234.

[8] Arthur Schopenhauer:Die Welt als Wille und Vorstellung.I.Viertes Buch:Bejahung und Verneinung des Willens.In:Arthur Schopenhauers Werke in fünf B?nden.Zürich,1988.S.416.

[9] Friedrich Nietzsche:Die fr?hliche Wissenschaft (1887).Vorrede zur zweiten Ausgabe 3.In:Ders.:KSA.Fünfte Abteilung.Zweiter Band.Berlin/New York,1973.S.234.

[10] Ebd.S.210.

[11] Ebd.

[12] Ebd.S.213.

[13] Eb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