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1)

但是,你可能会问,想法是怎么冒出来的呢?想象力又是怎么被刺激出来,把所有的意象和事实都拢到一块儿,让意象具备相关性,并赋予事实以意义?我觉得自己其实无法回答这些问题,只能谈谈似乎能使我更有机会想出某些东西的一些整体条件和几点简单技术。

我想提醒你们注意,社会学的想象力相当程度上就在于有能力从一种视角转换成另一种视角,并在此过程中培养起对于整个社会及其组成要素的充分观照。当然,正是这种想象力使社会科学家有别于单纯的技术专家。只需短短数年,就可以训练出合格的技术专家。社会学的想象力倒也可以培养,当然,要是没有经过大量的,往往也是例行常规的工作,也很少能实现这一点。[9]不过,它还有一种意想不到的品质,或许是因为它的本质就在于将没有人想得到可以融合的观念,如分别来自德国哲学和英国经济学的一堆观念,给融合到了一起。支撑着这种融合的,是轻松嬉戏的心态,是一种真正锐利的要去领会这个世界的冲动,而这是典型的技术专家往往缺乏的。或许后者被训练得太好,太不走样。既然你只能被按照已知的模样来训练,那这样的训练有时候就会使人丧失学习新路数的能力;它使你抵制那些注定会乍看起来不太严密甚或站不住脚的东西。但是,如果这类模糊的意象和观念出自你身上,那你一定别放弃,必须把它们梳理出来。这是因为,如果有原创性的观念,它们一开始几乎都是以这样的形式呈现的。

我相信,要激发社会学的想象力,是存在一些确定的方法的:

(1)在最具体的层面上,如前所述,重新梳理档案就是诱发想象力的一种方式。你只需要清理此前互无关联的文件夹,打混它们的内容,然后重新归类。你要试着用一种比较放松的方式来做这件事情。诚然,你重新整理档案的频率有多高、力度有多大,随着问题的不同,以及它们成熟程度的不同,会有相当的差异。但它的机理就这么简单。当然,你脑子里会想着自己正在积极探索的好几个问题,但你还得尝试被动地接受不曾预见的、计划之外的关联。

(2)以轻松嬉戏的态度对待界定各式议题的那些词汇和短语,这样往往能释放想象力。在字典和专业书籍里逐一查找你的核心术语的同义词,以便了解它们的含义的全部范围。这个简单的习惯会刺激你精细琢磨问题的各个角度/用语(terms),从而以更精练的文字更精确地界定它们。原因就在于,只有当你了解了可以赋予相关词汇或短语的几个意涵,才能选出自己希望用来研究的最恰切的意涵。不过,对于词汇的这种兴致还不能就此止步。在所有的工作中,特别是检视理论陈述的时候,你会努力密切留意每个核心术语的概括层级,往往会发现将一个高层级的陈述化约成更具体的意思会很有用。完成了这一步骤,陈述常常被拆成两三个部分,各自指向不同的维度。你还要尝试调高概括层级:去掉具体限定语,在更抽象的层面检视重新组织后的陈述或推断,看看你能否加以扩展或详尽阐发。就这样,由宽到窄结合由窄到宽,你将尝试通过寻求更明晰的意涵,深究相关观念的方方面面及其丰富意涵。

(3)你在思考自己想到的一般性观念时,其中有许多可以被塑造成类型。新的分类方式通常就是富有成果的发展的开端。简言之,能有本事搞出类型,然后探寻每种类型的条件与结果,就成了你身上熟能生巧的一道自动程序。你不满足于现有的分类体系,尤其不满足于已成常识的分类体系,而会探寻这些分类体系各自内部及彼此之间的共同特性与相异因素。好的类型要求分类标准明晰而系统。要做到这一点,你就必须养成交互分类的习惯。

当然,交互分类的技术并不局限于量化材料,事实上,无论是批评和澄清旧的类型,还是想象并把握新的类型,它都是最佳方式。定性的各种图表(charts, tables, and diagrams)不仅可以用来展示已经做的工作,也经常充当货真价实的生产工具。它们澄清各种类型的“维度”,也有助于你想象和构筑类型。实际上,在过去15年,我认为自己写下的所有初稿当中,不带有一点儿交互分类的不超过十来页,虽说我肯定不总是展示出这类图表,甚至算不上经常这么做。它们绝大多数都流于失败,但你在这种情况下仍能学到一些东西。而如果它们起作用,就能帮助你思考得更加清楚,运笔也更明晰。它们还使你能够针对自己在思考的那些术语、在处理的那些事实,揭示它们的变化范围和完整关系。

交互分类对于从事实际研究的社会学家来说,正好像用图解法来分析一个句子之于认真的语法学家。从许多方面来看,交互分类就等于社会学的想象力的语法。它就像所有的语法一样,必须得到控制,不允许偏离其目的。

(4)你往往能通过考虑极端状况,即思考你直接关注的东西的对立面,来获得最佳洞见。如果你考虑绝望,那么也想想欢欣;如果你研究守财奴,那么也琢磨一下败家子。这世上最艰难的事情就是单纯研究一个对象。一旦你尝试对比不同对象,就会更好地把握材料,从而能够从比较的角度挑出它们相似的方面。你会发现,在关注这些维度与关注具体类型之间来回穿梭,会使人深受启发。这项技术在逻辑上也很严密,因为要是没有一个样本,你就只能想方设法猜测统计频率:你能做的就只是给出某种现象的大体范围和主要类型,而比较有效率的做法,就是首先构建“极化类型”,即多种维度上的对立两端。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你不用再努力,以求有所收获,维持某种比例感——不用去寻求某种线索以评估给定类型的发生频率。事实上,你要坚持不懈地尝试一边进行这一探寻,一边探求可能找到或搜集到的统计数据的指标。

所谓观点,是要运用多种多样的观点/观看之点(viewpoints)的:比如,你会问自己,最近读到的这位政治学家会如何探讨这一问题,那位实验心理学家或历史学家又会怎样处理呢?你会尝试从多种多样的观看之点出发来进行思考,通过这种方式,可以让自己的头脑变成一块移动的棱镜,从尽可能多的角度捕捉光线。在这一点上,对话式写作往往大有助益。

你经常会发现自己在反复琢磨某样事情,而在尝试理解一块新的学术领域时,你最开始完全可以做的事情之一,就是列出争论的主要论点。所谓“精通文献”(being soaked in the literature),意思之一就是有能力确定每一个可用的观看之点的朋友与对手。顺便说一句,如果过于“精通文献”,也不是太好,你可能会沉溺其间无法自拔,就像莫蒂默·阿德勒(Mortimer Adler)。[10]或许关键就在于要明白,什么时候你该读,什么时候你不该读。

(5)事实上,出于简洁起见,在交互分类时,你一开始会从是或否的角度来展开工作,这会促使你从两极对立的角度思考问题。大体来说这也不错,因为定性分析当然无法告诉你发生频率或变动幅度。它的技术,它的目的,都在于告诉你可能有哪些类型。从许多宗旨来看,你所需要的也无非就是这样。当然,从某些宗旨来看,你的确需要更精确地了解相关的比例。

有时候,有意颠倒你的比例感,能够成功释放出想象力。[11] 如果某样东西显得很微小,不妨想象它非常庞大,并问自己:这可能会有什么差别?反过来,对于规模巨大的现象也可如法炮制。前文字时代的村庄如果拥有3000万人口,会是什么样子?至少在今天,我从来不曾想过,在真的清点或测量什么东西之前,不先在我可以控制一切东西的规模的想象的世界中,把这些东西的各种要素、条件和结果玩味一番。统计学家在说“你要先了解宇宙,然后才能对它进行抽样”这句简短而令人畏惧的话时,应该就有上述这层意思,只是他们从未明言。

(6)无论你关注的是什么问题,都会发现,用比较的方式把握材料会很有帮助。无论在一个文明或一个历史时期里,还是在几个文明或历史时期里,探寻可供比较的多个个案都会给你以头绪。你要想描述20世纪美国的某项制度,就必须努力回想其他类型的结构和历史时期里的类似制度。即便你不做明确的比较,情况也是如此。有时候,你会几乎不假思索地以历史的维度引导你的思考。这么做的原因之一在于,你所考察的东西往往只限于数字,而要以比较的方式把握它,就必须将其置于某个历史框架中。换言之,对立类型的思路常常要求考察历史材料。这种做法有时会形成一些要点以便做趋势分析,或者引向某种以阶段分类的体系。然后,你会使用历史材料,因为想把某种现象的讨论范围弄得更充分或者更方便,我的意思是说,这个范围要包括某套已知系列维度上的各种变异。社会学家必须具备一定的世界历史知识;没有这类知识,无论他知道其他什么知识,都只是个跛子。

(7)最后还有一点,与其说关系到释放想象力,不如说关系到整合出一部书的技巧。不过,这两者往往是融为一体的:你怎样安排材料展示出来,始终会影响到你工作的内容。我脑子里这个想法是从一位杰出的编辑兰伯特·戴维斯(Lambert Davis)那里学来的,不过我猜他看了我怎么发挥他的观点,会不愿意承认这是他想出来的。这就是主题(theme)与话题(topic)的区别。

所谓话题,就是研究内容,如“公司高管的职业生涯”,或“军方将领的权力增长”,或“社交圈贵妇的衰落”。你就一项话题不得不说的绝大多数内容,通常不难归入一章或其中的某一节。但你所有话题的次序安排,往往会把你带到主题的领域。

所谓主题,就是想法,通常反映某种显著趋势、主导观念,或是核心区别,如合理性(rationality)与理性(reason)。在构思一本书的布局时,当你逐渐认识到两三个主题,有时可能达到六七个主题时,你就会明白,自己完全胜任了工作。你之所以会认识到这些主题,是因为它们总是被卷入各种话题,或许你会觉得,它们纯属重复。有时候,它们确实就只是重复!当然,你往往会在自己草稿的那些写得比较磕磕碰碰、含糊不清的章节和写得不太好的章节中发现它们。

接下来你必须做的,就是将它们分类,尽可能简明扼要地予以陈述。然后,你必须以非常系统性的方式,在你话题的整个范围内,进行交互分类。这就意味着你得追问每一个话题:每一个主题都是如何影响每一个话题的?再有就是:如果说每一个话题对于这些主题都有意义,那么意义分别是什么?

有时候,一项主题要求独立一章或一节,或许就是在最初引出该主题的时候,又或许是在结束时的概括陈述的时候。大体上我认为,绝大多数作者以及绝大多数系统性思想家都会同意说,应当在某个点上,让所有主题一起出场,相互关联。在大多数情况下,可以在书的开头安排这一点,尽管也并非都得如此。如果一本书布局精巧,通常应该在行将收笔时做这件事情。当然,全书自始至终,你都该努力至少将主题与每一个话题相关联。这一点说说容易,做起来并不简单,因为它通常不会像看上去的那么按部就班。但有时候,至少如果主题已经得到了恰当的分类和阐明,也确实只要按部就班就行了。当然,这也正是难点所在。原因就在于,我这里有的东西,在文学技巧的语境里叫作主题,在学术研究的语境里就叫作想法。

顺便说一句,有时候,你可能发现一本书其实没有任何主题。它就是一连串的话题,当然,还被一堆有关方法论的方法论介绍、有关理论的理论介绍重重包围。没有想法的人写起书来,这些其实都是不可或缺的。但这就会导致有欠明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