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法方面的专家也往往会成为某一类社会哲学领域的专家。有关这些人的重要之处,就今日的社会学而言,并不在于他们是专家,而在于其专业性的一项后果,就是推进作为整体的社会科学内部的专业化过程。不仅如此,他们在推进时,还配合着方法论上的约束以及可能体现这种约束的研究机构。他们的专业化设想,并不是依据“可以理解的研究领域”,或对于社会结构相关问题的某种观念而制订出的什么论题专业化方案。他们提出的专业化,单纯基于对“方法”的运用,而不管内容、问题或领域。这些并不是我的零碎印象,而很容易找到文档为证。
有关抽象经验主义作为一种研究风格,以及抽象经验主义者在社会科学中应当扮演的角色,迄今最直白的陈述出自保罗·F. 拉扎斯菲尔德,他也属于该学派较有资历的代言人。[8]
拉扎斯菲尔德把“社会学”界定为一块专门领域,但不是基于什么独具的方法,而是出于它在方法论上的专门性。由此观之,社会学家就成了所有社会科学的方法论专家。
“因此,我们可以非常明确地说,这是社会学家的首要职能。当世间人事中一块崭新的领域即将成为经验科学的调查对象,他也将成为社会科学家的先遣军中的探路者。迈出最初步伐的正是社会学家。一方是社会哲学家、个体观察者和评论家,另一方是经验调查者和分析者的有组织的团队工作,而社会学家就是架通两方的桥梁。……所以,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我们必须区分出看待社会研究主题的三种主要方式:个体观察者践行的社会分析,组织完备的经验科学,以及一个过渡阶段,我们称之为有关社会行为某个特定领域的社会学。……行文至此,似有必要插叙几句,谈谈从社会哲学到经验社会学的这种过渡期间正在发生些什么。”[9]
请注意,这里“个体观察者”被奇怪地与“社会哲学家”并举。还要注意,这个陈述讲的不单单是某项学术规划,而且是一套行政计划:“人类行为的某些领域已经成为有组织的社会科学的研究对象,有其专门的名称、机构、预算、数据、职员等。其他领域在这方面尚未开发。”任何领域都可以被开发或“社会学化”。比如,“事实上,对于一门会关注人口总体的幸福的社会科学,我们甚至还无以名之。但没有什么能阻挡这样一种科学成为可能。相比于搜集有关收入、储蓄和价格的数据,搜集幸福等级得分并不更困难,甚至不会更费钱”。
所以,社会学作为一系列专门化的“社会科学”的助产士,处在两方之间:一方是尚未成为“方法”的研究对象的任何话题领域,另一方则是“充分发展的社会科学”。什么叫“充分发展的社会科学”,我们尚不完全清楚,不过这里的意思似乎是说,只有人口学和经济学够格:“没有人会再怀疑有必要也有可能以科学的方式处理世间人事。百余年来,我们已经有了像经济学和人口学这样充分发展的科学,它们处理了人类行为的多个领域。”在这篇长达20页的文章里,我没有发现其他有关“充分发展的社会科学”的具体陈述。
如果社会学被指派了负责将哲学转换成科学的任务,等于是假定或暗指“方法”的天赋才力如斯,并不需要对有待转换的领域具备什么传统学术知识。当然,掌握这类知识所需要的时间会比这个陈述中暗示的多一些。或许有关政治科学的一句不经意评论能点明个中况味:“……希腊人有一门叫政治学(politics)的科学,德国人谈国家学说(Staatslehr),英美人则说政治科学(political science)。[10]直到现在,也没人做过出色的内容分析,让人能真的搞明白该领域的书都在说些什么……”[11]
如此一来,一边是充分发展的经验社会科学家组织有序的团队,另一边是缺乏组织的个体社会哲学家。作为“方法论专家”,社会学家将后者转换成了前者。简言之,他是科学缔造者,学术与管理双肩挑,更准确地说,是“科学”与管理双肩挑。
“这场转变(从‘社会哲学家’和‘个体观察者’到‘组织有序、充分发展的经验科学’)通常的标志是有关学人的工作中的四种转向”:
(1)“首先,是从注重制度史和观念史转向注重人的具体行为。”但这并不是那么简单。我们将会在第六章看到,抽象经验主义并不是日常经验主义。“人的具体行为”可不是它的研究单位。这里我只点明,实践当中,牵涉到的选择往往会暴露出其明显偏向于所谓“心理主义”,不仅如此,还暴露出其始终在回避有关结构的问题,而偏好有关情境的问题。
(2)拉扎斯菲尔德继续写道:“其次,不是趋向于单单研究世间人事的某一领域,而是将其关联到其他领域。”这一点我以为并不属实。你只需要比较一下马克思、斯宾塞或韦伯的著述与任何一位抽象经验主义者的成果,就能看出并非如此。话说回来,这句话可能是什么意思,就看“关联”的特定意义:它仅限于统计学角度。
(3)“再次,是偏重于研究那些反复重现而非昙花一现的社会情境和社会问题。”我们不妨认为这是试图指向结构性考虑,因为社会生活的“重现”或“规律”当然会附着于既定的结构。正因为这样,比如,你要想理解美国的政治选战,就需要理解政党的结构、政党在经济中的角色,等等。但这并不是拉扎斯菲尔德的本意。他是想说,选举需要有许多人投入一桩相仿的事情,而选举本身则反复再现,故此,可以用统计的方式对个体的投票行为进行研究、研究、再研究。
(4)“最后,越来越强调当代的而非历史上的社会事件……”这种非历史性的强调源于认识论上的偏好:“……社会学家因此倾向于主要探讨同时代的事件,因为他较有可能获得自己所需的那种数据……”这样的认识论偏向,相较于以梳理实质问题作为社会科学研究的指导取向,可谓截然相反。[12]
在深入探讨这些观点之前,我必须完整引述有关社会学的这段陈述,据说它还有另外两项任务:
……社会学研究还要把科学步骤应用于新的领域。它们(拉扎斯菲尔德的看法)的设计宗旨就在于大致概括从社会哲学到经验性社会研究的转变中可能盛行的基调。……如果一位社会学家着手研究世间人事的新的领域,他必须自行搜集自己所需的所有数据。……社会学家的第二项主要职能就是结合这样的情境发展出来的。当此之时,他成了为其他社会科学制造工具的人。社会科学家不得不搜集自己所需数据时会遇到许多问题,我不妨提醒你们注意其中几点。他必须经常去探问人们,他们做了什么,看到什么,想要什么。而被问的人往往不太容易都记得起来,或者犹豫要不要告诉我们,又或者搞不太清楚我们想要知道些什么。如此便发展出重要而难以精通的访谈技艺。……
……但是,从历史的角度来看,(社会学家)还有第三项职能,即作为解释者……有必要区分对于社会关系的描述和解释(interpretations)。在解释的层面上,我们主要会提日常语言用“为什么”来涵盖的那些问题。人们现在生孩子为什么比以前少了?他们为什么想从乡下迁到城里?选举为什么会赢或会输?……
要找出诸如此类的说明(explanations),基本的技术就是统计性的。我们必须比较多子家庭与少子家庭,比较常不上班的工人与按时到班的工人。但我们应当比较他们的哪些方面呢?[13]
社会学家似乎突然摆出一副真正无所不涉的姿态:社会科学的各个分支都包括解释和理论,但我们在此被告知,“解释”和“理论”本身就是社会学家的领地。一旦我们意识到,其他那些解释都还不是科学性的,这里的意味也就明了了。社会学家在将哲学转换成科学时所使用的那些“解释”,其实属于统计调查中很有用的“解释变量”。不仅如此,请注意在上述引文的紧接下来的一段中,倾向于将社会学的现实化减为心理变量:“我们必须假定,在人们的人格、经验和态度中存在某些东西,使他们会在由外观之一般无二的情境下有不同的行事方式。我们需要的是可以通过经验研究检验的说明性的观点和观念……”
而所谓“社会理论”,作为一个整体,就成了诸如此类的概念的系统辑录,也就是系统地搜集解释统计结果时有用的变量:
我们确实称这些概念是社会学性质的概念,因为它们适用于多种多样的社会行为……我们指派给社会学家的任务就是搜集并分析这些概念,它们都有助于解释特定领域中发现的经验结果,如分析价格、犯罪、自杀或投票统计数据。有时候,社会理论这个术语也用来指系统地呈现这类概念及其相互关联。[14]
必须顺带提醒一句,我们并不完全清楚,这段陈述整体观之,究竟是属于有关社会学家实际已经扮演的历史角色的理论,还是说它只不过是一个提议,建议社会学家应当成为助产士式的技术专家,成为万事万物的解释的监管人。如果是前者,它肯定是有欠缺的。而如果是后者,当然,任何社会学家都有自由侧重自己考虑的实质问题的利益而拒绝这样的邀请。但它到底是事实还是规诫,是陈述还是规划?
或许,它就是对于技术哲学的宣传,就是对于管理效能的崇拜,只是乔装成有关科学的自然史的组成部分。
有关研究的整体风格和社会学家,我所知最清晰的陈述就是:社会学家就该作为科学制造者、工具制造者、解释监管者,安居于研究机构。这就牵扯出我马上要更系统地讨论的几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