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象经验主义作为一种社会科学风格,其特征并不在于什么实质性的命题或理论。它并不是基于什么有关社会或人的本质的新观念,也不是基于有关这些方面的什么具体事实。诚然,践行抽象经验主义的人一般都会选择研究某些类型的问题,也都会以某种方式进行研究,这都是可以辨识出来的特点。但这些研究肯定不是这种社会研究风格会享有如许赞赏的原因所在。
不过,就其本身而言,这个学派的实质结果的性质若如此,尚不足以构成据以评判的基础。作为一门学派,它是新的;作为一种方法,它的确有待时日检验;而作为一种研究风格,它现在还在逐步扩散到更全面的“问题领域”。
它最明显的特征(哪怕不一定是最重要的特征),必然牵涉到它已经开始采用的行政管理机制,涉及它所征召和训练的学术工作者的类型。这套机制现在已经变得规模庞大,有许多迹象表明,它已愈益扩散,影响力也与日俱增。学术管理人员和研究技术专家都是崭新的职业人士类型,他们现在与更寻常的教授、学者展开了竞争。
但是,上述种种发展趋势,对于未来大学的品格,对于自由人文传统,对于或许已经在美国学术生活中占据主流的那些心智品质尽管可能非常重要,却并不构成据以评判这种社会研究风格的充足基础。这些发展趋势的确有助于说明,抽象经验主义这种风格为何会魅力十足、声势日盛,其助益远超许多倡导该风格的人可能会承认的程度。就算没有别的作用,它们至少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和方式,为半熟练的技术人员提供了就业机会;它们为这些人提供的职业生涯既享有老派学院生活的安定,却又不要求老派的个人成就。简言之,这种研究风格还伴生了一种行政大佬(administrative demiurge),对社会研究的未来及其可能的科层化都有重要影响。
不过,抽象经验主义的思想特征当中最有必要把握的一点,还是其践行者所持的科学哲学,以及他们奉行和应用这种哲学的方式。正是这样的哲学,既支撑了其所实施的那类实质研究,也支撑了它的行政机制和人事机制。无论是实际研究在实质内容上的单薄贫乏,还是这些机制表面上的需要,都能在这种特定的科学哲学中找到学术上重要的正当化辩护。
把这一点搞清楚是很重要的,因为你原本可能以为,既然一项事业如此高调地宣称要成为“科学”,哲学信条就不会在打造这项事业的过程中占据核心位置;也因为践行这种风格的研究者通常似乎不会意识到,他们据以立足的是一种哲学。或许没有哪位熟悉践行这种风格的研究者的人会介意否认,这些研究者中有许多人满脑子想着他们自己的科学地位,最受他们尊崇的职业上的自我形象就是自然科学家。他们对社会科学方面各式各样的哲学议题自有主张,而其中有一点始终如一:他们都是“自然科学家”,或者至少“代表着自然科学的观点”。而在更加精深的讨论中,或者在某个坦然微笑、备受称道的自然科学家面前,自我形象更有可能被简化成单纯的“科学家”。[5]
在研究实践当中,抽象经验主义者往往显得更关注科学哲学,而不是社会研究本身。简言之,他们已经做的无非是倡导一套科学哲学,只是他们现在认为这就是所谓“科学方法”。这样的研究模式基本上属于一种认识论建构;在社会科学里,其最具决定性的结果就是方法论上的约束。我所说的方法论上的约束,指的是要提出什么样的问题、要用什么样的方式来梳理这些问题,都会受到“科学方法”相当严格的限制。一言以蔽之,方法论似乎决定了问题。不过,说到底,这种状况可谓正合预期。此处所设想的“科学方法”,并不源于通常的也是恰当的所谓社会科学研究经典路数,也不是对于这样的路数的概括。它基本上借鉴的是一种自然科学哲学,只是做了些为了方便起见的调整。
大体而言,社会科学哲学似乎包括两类努力。第一类努力中,哲学家们可以尝试考察社会研究过程的实况,然后对那些看上去最富前景的探究步骤进行概括,并使之统贯一体。这是一项棘手的工作,很可能会一无所获。但如果每一位从事实际工作的社会科学家都对此有所努力,就会容易得多。而人人均应如此,也确实不无道理。迄今为止,这样的工作还少得可怜,并且也只是用于少数几种方法。第二类努力,我称之为抽象经验主义的社会研究的风格,往往像是在努力以特定的方式重述和搬用自然科学的哲学,由此为社会科学工作打造一套规划和典范。
所谓方法,就是人们试图理解或说明某事时所使用的程序。而所谓方法论,就是对方法的研究。至于方法论所提供的理论,说的就是人们在自己实际研究时都做了些什么。既然可能存在许多种方法,那么方法论也往往需要具备相当的一般性,因此通常也不会提供具体的程序供人们进行实际研究,虽说它当然可以提供这些程序。而认识论比方法论的一般性程度还要高,因为做认识论的人操心的就是“知识”的理据和限制,简言之,就是“知识”的性质。当代认识论学者往往奉他们所认为的现代物理学方法为圭臬。他们往往会从自己对于这门科学的理解的角度出发,就有关知识的一般性问题做出问答。实际上,他们成了物理哲学家。有些自然科学家看起来对这种哲学工作抱有兴趣,但有些就似乎只是看个乐子。有些自然科学家赞成绝大多数哲学家所接受的当前的模型,而有些则持有异议,但我们怀疑,其实有很多从事一线工作的科学家对此一片茫然。
我们被告知,物理学已经发展到如此状况,可以从严密的、数学化的理论中,推演出严密的、精准的实验问题。而它之所以能够实现这种状况,并不是因为认识论学者在自己建构的探究模式中设置了这样的相互作用。次序似乎恰恰与此相反:科学的认识论依附于物理学家——无论是理论物理学家还是实验物理学家——所使用的方法。
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波利卡普·库什(Polykarp Kusch)已经公开表示,根本没有什么“科学方法”,叫这个名字的那些方法都可以用几个非常简单的问题来概括。[6]另一位诺贝尔奖得主珀西·布里奇曼(Percy Bridgman)的立场甚至更进一步:“根本没有什么科学方法,科学家的操作步骤的关键特征无非是最大限度地调用头脑,不受任何拘限。”威廉·S. 贝克(William S.Beck)则指出:“发现的机制尚不清楚……我认为,创造的过程与一个人的情绪结构关系如此密切……以至于……要谈概括实在是个糟糕的话题。”[7]